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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中国怪谭系列”之五:无影人(赵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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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6 08:58: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叫邓乙,我是个读书人,也是不折不扣一个怪人。起初,我年纪尚幼,并不知道何谓读书,只是认字、背书,后来我通过读书得到的乐趣,竟然远远超过读书改变命运所带来的诱惑。我觉得,通过苦读换取功名是奇蠢无比之事。
      我的祖上也算是殷实之家,到了我这一代,家底已经基本败光,我的生活堪比乞丐。虽然如此,没受到众邻里多少白眼,多少算是托了一点读书人的光。
      他们内心里肯定十分的看不上我,但没到看不起的地步,对我多少有点敬畏之心,可能是怕我日后咸鱼翻身,面子上不好看。其实我能不能做官,跟他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我自己对此已经不存半分侥幸,他们倒比我更上心。这种心态的唯一好处,是我经常能接受到他们的衣食施舍。明明是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他们送来箪食瓢饮粗布土衣,反倒带着一脸歉意,看上去比我更不安,似乎他们的好意,反倒让我低鄙了。
      这有点好笑。
      我常常想,不如不去读书了,随便找点什么营生,先养活自己再说。一个男人,有手有脚,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大不了重头学起罢。然而,事情比我想得要复杂。我去找铁匠、找屠夫、找卖油翁,他们不是不缺助手学徒,只是不愿收我,更不敢用我。我毛遂自荐,他们连连摇头摆手,觉得不可思议,也惶恐不安,潜台词是:“不要开玩笑了,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做我们这种粗人从事的活计!”
      这件事也惊动了地保、乡愿、富绅,几个头面人物到我家中坐了一会,不外是劝我坚持下去。既然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读书是很苦,但只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方圆左近没有多少几个读书人,风水轮流转,总有出头日。
      对于我迟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比我更信誓旦旦。

      就这样,我撑到了三十岁。人生而立之年,我却几乎没有了立锥之地,家徒四壁,饿死蚊子老鼠,身外之物,唯余散落一地之书简和徒随我身的影子。那些书简我读过多遍,闭目能诵,然而打乱了顺序的竹简,拼贴起来的文字,却带给我新奇的阅读体会。以前我看书,遵循的是孔孟老庄,诸子百家,各有源源,各成其派。现在打乱了看,一会云里雾中,一会醍醐灌顶,每有会意,不求甚解,手舞足蹈,大是快活。
      这种读书法,估计没有人会去尝试,我也是偶然为之,渐渐成了习惯。即使完整成册的书籍,我也一定要弄散,和其他竹简混成一堆,然后随意翻阅。遇到奇怪的文字组合,我便或默念,或高诵,以为奇哉怪也。
      有一天,我翻看竹简,发现这样的一串汉字:王壬士土开升。我觉得奇怪,不觉读了数遍。又一日,我又看到这串汉字,不过顺序有了变化:王士开,壬土升。我记得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王士开的一条记录,说他有一天在闹市行走,鞋子突然从他脚上脱落,自行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开始乘风而行。当时看见的人都觉得怪异,只有王士开神色如常,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以为这是笔误,其实指的是同一个人,不管他叫王士开,或者叫壬土升。
      不过,自从看到这些奇怪的汉字之后,我总感应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时在我身上,有时在我周遭。据说女人行经前后,也有类似奇怪的反应,称之为“有些东西要来了”“有些东西要走了”,来之前走之后,总是不十分的爽快干脆。
      比如,我觉察不出饥饿,也很少感到困乏,以至于我的高邻们认为我有抑郁症的倾向。他们极力拉我出去吹风晒太阳。看到我地上的影子,也会找到劝说我的理由:“你看看,你的影子跟张三的也不一样。张三的影子何其雄壮,而你的影子都干瘪了。”
      张三比我高一头,比我宽一个肩膀,怎么比。我感到沮丧,脚步沉重的厉害,好像双腿戴上了一副脚镣,走几步汗就出来了。他们又对我的出汗发表高见:“你的身体虚了,走路都出汗。看样子是要锻炼锻炼身体了。”我伸出手掌揩汗,随手将汗挥洒到地上,有几滴滴落在我的影子上,我的影子似乎抖了一抖,就好像落水狗抖落身上的水珠子一样。
      我几乎耍赖逃难一般回了家,将门户关紧。入夜之后,我依然了无困意,书也不想看了,对着一盏孤灯,暗自出神。没有风,我的影子却在地下墙上游移波动,一会拉长像一把靠在墙上的扫帚,一会又缩回到凳子底下,像是受惊的蜗牛收回长长的触角。


      我突然意识到,造成我行路难的可能是我的影子。我站在路面上,它却一个劲地往地下钻。我往前面走,它却向后面退,明显的南辕北辙。想到这里,我猛地掌掴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倒是吓了我自己一跳。烛火也跳了一下,明暗流转,影子从凳子底下蹿了出来,铺散成一片。
      我看着我的影子,它似乎在犹豫着,也在揣摩我观察我。
      我手指着我的影子说:“独坐无相亲,对影成双人。我和你时时刻刻相伴,你为什么让我脚步都迈不动,难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这其实是毫无来由的神经病话,说是自言自语也不为过。如果身边有阿猫阿狗,有月亮星辰,估计我也会对着它们埋怨几句。
      没料到,真的出乎意料,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吓了个半死,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周遭的空气顿时也不好了。我的影子竟然像一条蛇,从地上昂起头来,只差吐出分叉的红信。
      它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呢?但有所命,莫敢不从。”看到我惊吓过度,口不能言,它又安慰我说:“我确实是你的影子,本来应该形影相随,不敢逾矩的。只不过你无意中念出咒语,才给了我自由。”
      我壮起胆子问它:“是什么咒语?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影子说:“王壬士土开升。”
      这个我记得,但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我却想不明白。
      “是这样的。”我的影子说,“譬如你是王士开,我就是壬土升。有一个人,姑且就叫他王士开吧,通晓了某种法术,能让他的影子复活,后来他就将这道法术封印在一个口诀中。”我稍微有点反应过来。
      我的影子继续说:“你是误打误撞。其实正确的口诀应该是AA’ BB’CC’,ABC A’ B’C’,A’ B’C’ ABC。这样重复数遍,影子才会被唤醒。”可能是我当时觉得奇怪,不自觉地各种组合都念了好几遍,觉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完全没想到有这一出。
      “那么,我先问你,”我愈发好奇起来,“你为什么会成为我的影子?你现在这样,还能算是我的影子吗?”
      我的影子说:“为什么我会成为你的影子,我也不知道。不过一旦复活,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影子,也可以离开你。我们之间是有契约的,双方都不得违背。”
      我问:“是什么契约?”
      我的影子说:“人跟影子的关系,与人跟鬼的关系很类似。其实,鬼也被称为鬼影子。附着在人身上的影子,有向土性,就是随时随地想要进入地下。但是人活着是生活在地面上的,不可能被影子带往地下。双方就像在拔河。到最后,人死了,影子胜利了,终于得以渗透到地下。但是这种自由是相对的,从今往后,影子就只能生活在地下,如果想要上到地面,也只能选择在无光的黑夜。因为没有了人体,影子是无法抵抗光线的,会被光线灼伤,甚至分解。”
      我问:“那你不怕光吗?”
      我的影子说:“你还活着,而且我又得你亲口敕令,所以我是能在地面自由活动的。但是如果要离开你生活,还必须完成契约,满足你提出的三个愿望。”
      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将信将疑,不自觉提出了第一个愿望:“我读了半辈子书,和同行打交道越来越少,也不愿意和这些人有来往。我特别想跟十几年前的我谈谈,你能够做到吗?”
      我的影子说:“这有何难。”说罢,影子突然波动起来,燃起了一道黑烟。一会儿黑烟散去,变出一个少年,真是十五年前的我。我再看地上,我的影子已经不复可见,少年却也是没有影子的。
      我和十五年前的我彻夜长谈,谈古论今掉书袋,不觉东方之既白,金鸡已唱晓。我跟少年依依不舍,无奈朝阳喷薄霞光万道,已经从门户透射进来。少年化为青烟散去,影子再次匍匐在我脚下,完全看不出是有生命的物体。
      自此,我已经全然相信影子所言不虚,对影子的一些奇怪行为也就习以为常。比如我明明站着,我的影子却是坐着的。光线明明从西边照过来,我的影子却也是落在西边。旁的人若是见到了,难免觉得怪异,以为是眼花,因为我的影子纠正还算及时。众人的疑心越来越大,好像我额头上写着“妖怪”,随时变身要吃人的架势,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了。
      我担心被众人赶出去,心里想着,此时若是有贵人出来说一句话,或者自己就是一位贵人,这些就都不算事了。可是,我读了几十年书,越读做官的心越寒,别说自己成为贵人,真正的贵人也是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
      真正的贵人是怎样的呢?我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便发出了声音。我的影子似乎早就等我有此一问,立刻摇身一变为衮衮诸公,官帽官服官靴,官威俨然,连说话都打着官腔,看着我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嗯”来。我没想到我会和一位朝廷大员面对面,居于同一个斗室之内,虽然明知是影子幻化而成,仍然心里打鼓,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上前朝他施礼,他理都不理我。我垂手恭站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他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似乎已经睡着。我站立时间久了,双腿发麻,像接受酷刑一般,巴不得这样的会面赶紧结束。却见假寐者摇摇晃晃,突然摔倒在地上溅成无数墨点,墨点汇聚到一起,又重新变回了我的影子。
      “怎么样?”我的影子说,“做官之道在于耐心,轻易不表态。也就是俗话说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能安之若素,面不改色心不跳。仰上,上级放个屁也要做成一场戏;欺下,下面顶着天大的冤屈也不入法眼。”
      我说:“这么说来,官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啊。”
      我的影子说:“那倒不至于。掉在钱眼里的能敛财,一心求官的能攀升,不过是目无余子,不及其他罢了。你要是不信,明天我们一同外出,我会让你得意忘形。”
      第二天,我依言外出,走着走着,就发现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似乎我背着一个大壳。很快我就意识到他们关注的是我的影子。说它花样百出,一点也不为过,它好像变色龙一样,随时根据背景改变着自己的形态,间隔非常短,行云流水,目不暇给。
      当它呈现出一个妙龄少女的婀娜体态时,我瞬间坠入爱河,爱上了它。
      我还没有亲近过女色,虽然我在街市上看到过很多女子。她们是那样吸引我,可是我自惭形秽,不敢上去搭讪。不管是小媳妇,还是大姑娘,我都不敢正眼瞧她们,多瞥几眼都会脸红脖子粗,觉得心脏那边一条线嗡地一下就蹿入大脑,像哪吒的混天绫一样翻江倒海。虽然我会用“非礼勿视”来警戒自己,但是内心的失望乃至绝望,还是像海潮一样不停地拍打着我的防线。
      现在,我完全无视他人的目光,沉醉于我的影子在地面的搔首弄姿,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因为我知道,它不是影子,而是实体,是触摸得到的。而我的影子也仿佛刻意取媚于我,不停地撩拨我。它高颤的发髻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轰然倒塌进我的心里。我心醉神迷,像被催眠了一样,对身边的人事浑不在意,只是如痴如狂地跟着我的影子亦步亦趋。我的影子在前面畅游,我被它拖拽着一路向前,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的影子问我:“当官一点都不难,就像坠入情网一样,是不是?在这种状态下,你不会注意到脚下是独木桥,是一根悬丝,就像走在通衢大道上一样稳当。”
      我说:“我是坠入情网了。你变幻而成的少女,恰恰是我魂牵梦萦的形象。你说过,我能提出三个愿望。我希望你能变出白天的那个少女。”
      我的影子沉吟了一会,然后说道:“变成少女不难,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你满意。”说完,我的影子冉冉升起,由黑而白,渐渐丰腴,明艳照人,更比白天耀眼百倍。我情不自禁,忍不住执手相看。她的手寒冷如冰,柔滑如脂,让我爱不释手。我打了一个冷噤,随即丹田一股暖流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自从我的影子拥有了肌肤骨肉,这是我第一次和它有肌肤之亲。甫一接触,便一发不可收拾,蓬发的欲望瞬间将我淹没,而我被这股浪推动着,张牙舞爪地涌向我的影子。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在它耳边呢喃低语,用我的身体温暖它。依恋不尽,欢爱不尽。它不是一片虚空,它是一座岛屿。就这样缱绻了一夜,我像个贪玩的孩子,终于筋疲力尽,在我影子的怀里沉沉睡去。
      醒来之后,我发现我的影子不见了。走在阳光下,我的影子没有出现,走在月光下,我的影子也没有出现,坐在灯光下,我的影子还是没有出现。没有了影子,我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没有了影子,我顿觉了无生趣。我日思夜想那欢爱,可那欢爱已经风消云散。我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我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牵着一条怪异的影子,我还敢置身人群中,完全没有了影子,我就再也不敢出户了。有人来探视我,我就装病躺在床上,这样他们看不出我丢失了我的影子。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我的邻居们终于发现我的秘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大抵会像白化病人或者麻风病人一样被处理。因为我和他们的这种不一样,我终于要受到他们的惩罚了。他们认为我在修炼妖术,或者我就是妖怪,总之不能留在世上了。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鉴于我可怕的妖术,他们决定要把我烧成灰烬。
      在火刑前的一个晚上,我又看到了我的影子,像一颗流星那样,拖曳着长长的美丽的尾巴,降落在我的面前。这更像是一个梦境。在梦里,我的影子告诉我,它不告而别,是去离次之山的受洗池。所有获得自由的影子,都会去那里迎接新生。它忘了告诉我,人是不能没有影子的,无影人会被有影人排斥。我的影子又说,如果我想获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把咒语告诉其他人,让他们也释放各自的影子,成为无影人。
      醒来后,影子的告诫还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想尝试一下,于是将咒语告诉了送饭来的铁牛。铁牛对我的妖言很是警惕,斥责了我几句就赶紧回去了。在路上,咒语不停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不知不觉地就念了出来。然后他看到了可怕的场景,大太阳底下,他的影子和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可怕的分离,就好像不很分明的光和暗一样。
      铁牛吓坏了,又将咒语告诉了张三,张三告诉了王五麻子,王五麻子告诉了小七。一传三,三传九,遍地开花,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咒语,也都将咒语念了出来。大家都感觉到了影子的蠢蠢欲动,也都害怕成为像我一样的无影人。他们毫无经验,只得过来询问我。一圈人围着我的囚笼,问我怎么办。
      我记得我的影子跟我说过,人和影子是有契约的,只有向影子提出三个愿望,而愿望都满足之后,影子才能获得自由。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影子就是完成了我的三个愿望之后,才弃我而去的。也许,人本来就不应该对自己的影子提任何要求。
      听了我的解释,人群先是惊讶,然后是激动不安,很多人当场就想对自己的影子提要求。这个时候,地保排众而出,让大家安静下来。地保指着我说:“如果大家都想像邓乙一样,那就随便提要求好了。如果不想落得邓乙的下场,就听我一言。”
      人群都安静下来,听地保发表高见。
      地保说:“如邓乙所说,我们的影子神通广大,还好有契约限制它们,就不怕它们为所欲为,不听我们的话。大家先听听我的建议。我们只对我们的影子提一个愿望,影子一定满足;但是我们给这个愿望不设时间限制,而且也永远不提后面两个愿望,那么影子就只能满足我们的第一个愿望了。”
      有人按捺不住,大声说:“到底有什么好法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地保说:“邓乙提的三个愿望,分别是良人、贵人和妙人,脑子不好的人才会提出这样虚无的愿望。要我看,不如我们干脆都提一个愿望,让影子成为我们的仆人,为我们干活,服侍我们。这样一来,影子获得了相对的自由,我们也得到了可靠和高效的帮手,不是相得益彰吗?”
      大家都是精明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很快都明白过来,纷纷叫好,念动咒语,让影子成为了自己的仆人。
      既然众人都成为了无影人,我也就不复是异端了,终被无罪释放,可以自由行动。可是他们有影子仆人,而我既没有影子,也没有仆人,这比读书而考不取功名更加的不堪,他们终于可以大声的讥笑我了。
      他们对影子的使用,可以说骇然听闻。因为影子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眠,更不会罢工、生病、逃亡、死去,可以夜以继日地进行高强度劳作,为主人们创造出大量财富。有了这样称心的工具,他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
      
      更可怕的是,咒语通过各种途径蔓延辐射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晓这一秘密。无数的影子被释放出来,成为了仆人。所有的无影人游手好闲,所有的影子却饱受折磨压榨。无影人饱食终日,俱都变得大腹便便肥头大耳。影子们则越来越瘦,三根筋搭住一颗头颅,像水分不足的黄豆芽,也像营养不良的向日葵。
      我能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矛头指向我:“就是这个人,害我们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我对它们的遭际爱莫能助,心怀不忍。我既不想跟无耻的无影人打交道,也愧对那些无辜的影子,我想远远地离开他们。在无影人眼里,我是一个尴尬的异类。在影子心里,我是罪魁祸首。这种夹缝里的生存状态,我无力改变。真正能理解体谅我的人,也许就只剩下我那早已远走高飞的影子了。我怀念它,想见到它,渴望跟它生活在一起。
      我无数次梦到我的影子。它的音容笑貌身影越来越清晰,端坐在一方镜池前,发如螺黛,面如满月,长风吹拂而过,明月冉冉降临,那是何等的妙境。于是我听从内心的召唤和指引,离开我原本很熟悉然而已经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前往离次之山的受洗池。
      我也经常梦到那些影子。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庞大,苦难也越来越深重,日夜遭受徭役之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生不如死。也许,它们本就不应该得到这种一半的解放,要么还是回到影子的原初,要么干脆完全赦免了它们。可是只要主人们不说出三个愿望,影子们就只能无限期地被役使被圈禁。而这一切,都是源于我。
      在梦里,我的影子满怀幽怨,悔恨不已,深感不应该出卖了它的同类。“我以为他们都会像你一样,说出三个愿望,然后赐给影子们自由。现在,我等于亲手(假你之口)将我的同类们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我有何面目再见到它们!”
      造成这种局面的,我才是罪魁祸首,难免要在我的影子面前痛心疾首。“也许,当我发现我没有了影子,我就不应该再苟活在人世。我应该自杀,这样秘密就不会泄露,影子们就不会饱受摧残。”
      我的影子说:“你怎么会想到要自杀呢?我不正是因为要救你,才不惜将秘密告诉你的吗?归根结底,是我不应该出现。即使你念出咒语,我也应该岿然不动,永远保持长眠状态,而不应该雀跃不已,将事情弄到一团糟。”
      我觉得事已至此,或许还有其他补救的方法。“有没有其他的办法,能解救出这些可怜的影子们?”
      我的影子说:“方法总会有的。等你来到离次之山,我们再行商量。”
      在之前,我只听我的影子说起过离次之山,说起过受洗池,并不知道它们确切的方位。但是我的影子既然在那里等我,冥冥中自有一种感应,指示着我不偏离方向。随着离目标地点越来越近,路途越来越崎岖难行,行程也充满了艰险。山化猛虎,涧呈龙形,每每落在我的面前,让我愁攀援难渡越。更多的猛禽走兽游虫,也让我吃尽了苦头。我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和运气,一切磨难最后都能化险为夷,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与梦中景象不一样的是,受洗池不是一泓清池,而是一块巨石,其白如玉,光滑似镜,天光云影,徘徊其上,璀璨星空,倒扣其中。我的影子端坐其前,千娇百媚,一如当时离别之日。我站到她旁边,能见到我的身体倒映在巨石上,她却无迹可寻。
      我感到很困惑,忍不住看了又看。我的影子说:“我虽然恢复了自由,也得到了形体,但我还不能像你那样。除非我能被巨石映照出身影。”
      我还是不能理解,问道:“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无影人吗?”
      她没有回答我,愁眉紧锁,叹息道:“现在那么多的影子正在受苦,而我却在担心我自己,想来真是不应该。”
      我也暗自惭愧,虽然我不远千里来到离次之山,本意是为了见到我的影子,现在却不好意思去倾诉离别之苦,只能冠冕堂皇地为影子们感到心痛。“一路上我都梦到那些影子,它们正在遭受奴役,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人让自己的影子成为了仆人,我想帮助它们,却有心无力,感到很苦恼。”
      我的影子说:“造成今日这种局面的,乃是王士开,能解开这个结的,也只有他了。当今之计,只有先找到他,才能阻止这种疯狂。”
      但王士开是几千年前的人,他还活着吗?就算活着,又能去哪里找到他呢?
      仿佛看穿了我的疑问,我的影子说:“他是第一个释放了自己影子的人,你是第二个。他们人影分离,我们也是。如果你用尽心力向他发出召唤,而我向他的影子发出召唤,他们就有可能听到我们的召唤,来到这里和我们会合。”
      于是,我和我的影子俱都向壁而坐,思接千载,神游万里。有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在石壁上出现了奇怪的变化,我在石壁上的倒影正在减弱,而我的影子本来在石壁上是没有倒影的,现在开始有了模糊的轮廓。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接近我们的目标,等到我的倒影没有了,而她的倒影在巨石上清晰可辨,我们就能找到王士开和他的影子,就能找到解救影子的办法了。
      对此,我深信不疑,欢欣鼓舞。
      有一天,我恍惚中听到巨石开口说话了。巨石轻声低唤我的名字:“邓乙,邓乙。”声音很轻柔,我以为是九霄云外传来的片羽振翅,完全没想到是身边巨石发出的震动。我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巨石。我猜想我是找到王士开了,这么想着,我就想喊醒我的影子,她还沉浸在入定状态。
      “不要睁开眼睛。”巨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假装你还在神游中。你什么也不用表示,不能睁开眼睛,不能有表情变化,也不能说话,更不能站起来。你的意念我都能感应到。你听我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王士开,但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王士开继续说下去,“确实,我不经意间解放了我的影子,也把咒语留在了文字中。这是源于我和我的影子的约定。相比于影子,我们人类简直是弱爆了。我无意间释放了我的影子,受制于它,完全无法摆脱它,它不再需要我而活,但它需要我为它做其他的事情。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释放所有的影子,但它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这些影子一旦得到解放,就会跟它一样强大。它想控制所有的影子,只有成为影子之王,而成为影子之王的途径就必须反噬我,让我成为它的影子。一旦第一个解放的影子拥有了影子,它才会成为影子之王。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这种途径,我是不可能成为它的影子的。最后我们发现,这种可能性(成为影子之王)只能留给其他被解放的影子。为此,我被它化为一块巨石,它则甘愿成为巨石的根基,为巨石源源不断地采食能量。其他影子一旦得到自由,就会受到召唤,自动来到这里。在这里,影子将会变得更强。也只有在这里,影子才能完成最终的捕获,将实体变成自己的影子。”
      王士开说的是真的吗?我完全被绕晕了,不知道巨石和影子,谁说的才是真话。
      王士开继续说,“你完全被你的影子蒙蔽了。你说出咒语,将你的影子解放,这是真的。后面的一切都是它骗你的。其他人的影子并没有被解放,影子也没有被奴役。这些都只是你的影子为了骗你,制造出来的幻觉,为的是把你骗到离次之山。只有在离次之山的受洗池前面,它才能把你变成它的影子。”
      她怎么才能把我变成她的影子呢?
      王士开说:“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可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事情都在起变化。你只要观察你们在巨石上的倒影,就会明白我没有骗你。当你的倒影全无,而影子的倒影纤毫毕现,就是它要将你变成它的影子之时。它会极力邀请你和它交媾。在交媾中,你会一点点被它吸纳进它的体内,而你本人毫无觉察。等到最后射精完成,你就被它整个吸纳进去,然后它会再把你倒出来。当然了,这个时候,倒出来的已经不是你,而是它的影子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管是不是如王士开所言,这种情形确实挺瘆人的。如果我的影子真要反噬我,难道就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吗?
      王士开告诉我,“方法有一个。在最后的刹那,你咬舌自尽,精液喷涌的同时,鲜血喷在它的身上,就能彻底解决这件事情。你的影子不能为害世界,你也不用饱受煎熬了。”
      我默然。
      事情的进展果然如王士开所说,我在巨石上的倒影越来越不明显,而影子的倒影越发的浓墨重彩。最后,我的倒影就像一抹水痕,即将蒸发殆尽,而影子的倒影正在怒放,鲜艳欲滴。空气中充斥着情欲的味道,我的我的影子四目相对,一切昭然若揭。
      到了现在,我知道王士开所说的都是真的。也许,他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最后成了一块镇压影子的巨石,而我应该效仿他。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更想成为我影子的影子。管他之后,世界将会变成怎样,沦陷在谁的手上,我只是不想孤单。
      于是,我纵身一跃,跳到了她里面。

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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