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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颗美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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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2:46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自从去过罗家之后,这一个星期以来,我的心神一百不宁。唐菱和小倩的影像不断地重复交叠在我的脑海,这两个女人带给我同样程度的困扰。

  每当我闭上眼睛,耳际便会萦绕著小倩那哀切的请求,“请让我爱你,好吗?”

  与这句话同时浮现眼前的,却是唐菱的身影。

  请让我爱你,好吗?

  不!不好!我的爱对她而言,就犹如毒蛇猛兽般可怕,我不能爱她,绝不能!

  我颓然地将脸埋在掌中,满腔的积郁化作一声长叹,自我的灵魂深处逸吐而出。

  “你怎么啦?”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暮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起脸来,看见唐菱那张绝美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没什么。”我摇头,勉强笑了笑,“要画你的像,实在太难了。”

  此刻我正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和她讨论绘像的事情。

  “为什么呢?”她笑问:“难在哪里?”

  我凝视著她,控制不住自己紊乱的心绪,竟发出了不该发出的赞美,“因为你太美、太美了!美得使我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脸上很快地染上一抹红晕。她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她那对乌黑的眸子。

  我出神地望著她,惊异而贪婪地注砚著她。她含羞的模样是如此地迷人娇美,她的美,永不令人厌倦。

  我的眼光没有放过她每一根神经的震颤,我用全部的心灵去体会她的每一个心跳、每一个呼吸所透露出来的讯息。

  唐菱,她因我的话而红了脸!唐菱,她的心里有我!

  她睑上的红晕逐渐褪去,当她再度扬起睫毛时,目光已变得深沉难测,那美好的嘴唇微向上弯,浮现一抹凄楚的笑容,“振刚,你真傻!”她的声音幽柔如梦,轻喃如深夜的低语。

  我傻?我为什么傻?

  “唐菱!”我暮然激动了起来,“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傻!”她轻轻地说,“我不美,一点也不美。你现在所看到的,是我的外表、现在。对于我的过去,你完全不了解,我……”

  她深沉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哀伤。她望著前方,似乎沉浸在一个遥远的回忆里,忆是一潭漆黑的湖水,自心灵的最深处向她包围急涌而来。

  “唐菱!”我不知打哪儿来勇气,竟握住了她纤柔的手,“我不需要了解你的过去只要知道你是唐菱就够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这样地美好,没有人可以与你比拟也没有人!”

  “不!”她抽出被我紧握的手,泪水盈眶,“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你就会发现,我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美好。”

  “喔,唐菱!”我的心暮然一阵经銮,“不要哭,不管你有著什么样的过去,一点也不会影响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过去的已经过去,我相信只要认识你的人,绝对没有人会计较你的过去。”

  我望著她,感到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模样是如此地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多么想拥她人怀,用我满腔的柔情,抚平她的创伤,吻干她的泪水。但是我不能,只因为她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抑著心中那股强大、想要拥抱她的欲望。我是如此地靠近她,却又不能碰触她,我们俩之间存在著一道良心与道德的鸿沟,就像我和小倩之间,横越著十四年的时间距离一般难以跨越。

  我的胸腔因满涨的激情而隐隐发痛,我的双手因为过度紧握,而泛白发麻。我所深爱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哀伤哭泣,我却不能给予她任何的安慰!

  她抬起眼来,眼中泛现著光彩,“谢谢你,振刚,你是个好人,就像汉钦一样。”

  我们彼此深深地注视著,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感激,也看到了难以诉说的柔情。那小小的瞳孔里,反映著我小小的缩影。从没有一刻,我感觉和她如此地贴近,近得可以听见她心底的那个小小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振刚!振刚!振刚……!

  “唐菱!”我回应她。

  叩!叩!叩!门上突然传来几下轻响。

  唐菱和我同时一震,猛然自一个虚幻迷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迅速地眨眨眼睛,拭干脸上的泪痕,作个深长的呼吸,很快地恢复了冷静,“请进!”她说。

  进来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竟是小倩。

  她的手里拿著一幅画,脸上带著纯真的笑容,“赵大哥,我到教室去找你,他们说你到这儿来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唐菱身上,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凝,她那敏锐的神经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她望著我说。

  “没有。”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小倩,你找我有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只和我通过几次电话,关于上次在罗家的不愉快,她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她的眼光再度飘向唐菱,声音里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捺著性子问:“是不是又有什么绘画上的问题要来问我?”

  “你忘了吗?”她以埋怨的口吻说:“我为你画的那幅画。”

  “哦!你已经大功告成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拿在手里的,就是那幅“中年男子的寂寞”。

  “是啊!”她说:“今天我特地把它送来给你,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她看了看唐菱,显然不愿意在她面前透露,便说:“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再慢慢告诉你。”

  我望向唐菱,她立即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留下来加班呢!”

  她的眼襄盛满了温和与鼓励的笑容,笑容的背后,隐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和辛酸。

  “走吧,赵大哥!”小倩拉著我往外走。

  十分钟之后,我们坐在距离基金会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里。

  小倩将画交在我手里,眼里闪著笑意,戏谑地说:“送给你,寂寞的中年男子!”

  我佯慎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不自禁地挂著无奈的微笑,“小倩,你是个调皮的小鬼灵精。”

  我揭开画上包著的白纸,“中年男子的寂寞”已经被小心地裱在一个精致的木制画框里。或许是由于心情的关系,那伫立在海滩上的人影,如今看来,显得更加地落寞,更加地凄凉。

  “怎么样?赵大哥。”小倩兴致勃勃地问。

  “哦,很好。”我点头说。

  “你就只给我两个字的评语吗?”她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将手里的画放在桌上,换了一种说法,“非常好。”

  小倩掩著嘴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非常非常好〞?这算什么评语,简直是敷衍嘛!”

  “我没有敷衍你,真的非常好。”我诚挚地说:“小倩,再一次谢谢你。”

  “谢什么!”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说:“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

  我不愿再提起这样令人心烦意慌的话题,于是按著问:“小倩,你刚才说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

  她抬起脸来,声音里带著几分凝重,“我爸想带我出国去玩。”

  “哦?”我有点讶异,“去哪里?”

  “英国。”她说,“我在英国有个堂叔,小时候爸爸曾经带我去过一次,自从他的腿受伤之后,我们两家就难得见面,只能维持书信往来。前两天,堂叔为了封信来,说他儿子要结婚了,爸决定要去参加婚礼。”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你父亲的身体,适合这样的长途旅行吗?”我的眼前浮现他坐轮椅的身影。

  “我也很担心。”小情说:“他最近时常闹腿疼。”

  “腿疼?”我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时常这样吗?”

  小倩轻轻的叹息,“自从他发生车祸之后,就时常这样,只是最近疼得比较厉害。医生说,这是当年车祸的后遗症。”她怨慎地说:“这一切都要怪唐菱,若不是因为她,我爸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关心地问:“难道你父亲当年会发生车祸是因为她?”

  “不错,就是因为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赵大哥,”小倩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忍不住要恨唐菱。但是,我很清楚,事情吧经发生,再怎么恨她怪她,也是无济于事。为了让我少恨她一点,你就别再问了吧!”

  “好,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改变话题,“既然你父亲身体不舒服,恐怕不适合出国吧!”

  “但是他认为只要带著老陈同行,应该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堂兄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探望他们。而我也一直很想再去英国玩,所以爸打算带我同行,既可以照顾他,又可以完成我的心愿。”

  我沉吟著,“如果他的身体真经得起这样的劳累,倒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我却有点犹豫。”小情说。

  “为什么?”

  她紧紧地注视著我,“我不想离开你。”

  我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倩,”我摇著头说,“你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执著。你应该到处去看看、去玩玩,出国旅游是增长见闻、开阔胸襟的好机会,你不应该放弃。况且,你父亲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确需要有人跟随照顾,你是最适当的人选。”

  “唐菱也可以。”她的眉头微蹙,神情苦恼。

  “唐菱怎么说?”我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小倩说,“我爸爸说她最近要忙基金会的事,他不想让她陪他去。”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陪他去。”我说。

  “赵大哥,你好自私。”她突然噘起了嘴,埋怨地说。

  “这话怎么说?”我愣住了。

  “你想赶我走,你不想见到我,所以希望我到英国去。”她委屈地望著我。

  我委婉地说:“小倩,我鼓励你去,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你,而是希望你能够在陌生的环境中,让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或许你会发现,你对我又有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你会发现,你并不是那么地需要我,因为世界是这么地辽阔,人生还有许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在你这样的年纪,感情应该只是点缀,而不是全部。”

  “不!”她严肃而郑重地说,“赵大哥,你错了,对于其他的年轻人而言,感情或许只是点缀,但是对我来说,感情却是我生命的全部。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既不是冲动,也不是年轻的幻想,更不会因为时间或空间的改变而改变。”

  我不得不承认,她这份固执的深情,深深地令我感动。我望著她年轻的脸庞,那原该神采飞扬的眼神,如今却沉郁而黯淡;那应该发出愉悦笑声的嘴唇,如今却苍白紧抿。

  “唉!”我忍不住叹息了,“小倩,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

  “我就是这么死心眼,这就是我。”它的眼中闪现热切的光芒,“我就是认定了你,我寻找了十九年,终于找到了你,这辈子,你是我的唯一。”

  她的执著再度令我心惊,这样浓烈的感情,更令我难以承受,“小倩,你不该自寻烦恼。”我硬著心肠说。

  “赵大哥,你好狠心!”她哀切地凝视著我,“你从来不肯给我一点希望,你看我这么痛苦,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我真该恨你,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小倩,去吧!”我藏住心中的感动和不忍,表现得更加铁石心肠。“跟你父亲到英国去,你一定会有新的收获。”

  “是的,我会有新的收获。”她怨慎地说,“那就是对你满心的思念,以及更强烈的爱恋。遥远的空间距离只会增加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吗?”

  我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两道浓眉紧蹙。如果事实果真是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她对我的执著呢?

  “可是我答应过你,要听你的话。”她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不需要如此。”我连忙说,“你就是你,你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如果你不想去……”

  “不,我要去。”她的脸上叉出现我所熟悉的执拗神情。“我知道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的表情一定凝重到了极点,“小倩,我不能答应你任何请求。”

  “难道你就不能先听听是什么事情,再拒绝我吗?”她阴郁地盯视著我。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什么事情?”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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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3:02 |只看该作者

  “我要你等我,等我满二十岁。在这之前,请你不要爱上别人,好吗?”她的声音转为轻柔,阴郁也化成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我觉得心头的负担更重了。

  “因为,”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在我二十岁以前,我还不能让你爱上我,这辈子大概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到那时候,我只能放弃。”

  “这……”我为难地回答,“这太荒谬了!”

  我怎么答应她?在我的心里,明明有个唐菱,我如何草率而贸然地答应她?

  “你不答应?”她受伤了,无法自制地提高了音量,“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你也不给我?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都不愿意等待?赵大哥,你好狠心!”

  泪水迅速地涌上了她的眼眶,很快地,两串晶莹的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小倩!”我慌了手脚,“别哭!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不愿敷衍你。难道你要的不是真心,而是一个敷衍的答案吗?”

  “我宁愿你敷衍我。”她抽噎著说,“你好残酷!为什么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愿让我保留希望?你就不能说说谎,让我好过一些吗?”

  我并非真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听见她凄凄切切的哭声,我的心也不由地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绪。

  她不过是个孩子,在地那颗年轻的、敏感的心中,藏著一份单纯真挚的热情,她将这份热情毫不保留、绝不隐瞒地全部倾注在我身上,她没有考虑过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在她的想像中,爱与被爱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十四年的岁月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阻碍。

  “小倩,别哭!”我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擦干她的眼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不怕别人笑话吗?你看,已经有人在看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她没好气地说,“我想哭就哭,谁也管不著。”

  “你不是答应了,要听我的话吗?”我温和地劝哄著,“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我们吃过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陡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泛射出异样的喜悦的光彩。“你说的是真的?你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我笑著拍拍她的手背,“我几时哄过你!”

  “哟呼!太棒了!”她立刻转忧为喜,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三两下就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将手帕还给我,笑盈盈地说:“我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吃饭,我只要你陪我散散步,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你想去哪里散步?”我问。

  “哪儿都可以。”她甜甜笑著,“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算是马路边的红砖道上,我也觉得像是天堂一样。”

  她的话再度令我感动,我的心不禁为之侧然。她这份单纯的依恋和快乐,使我觉得更加愧疚。

  “你不能不吃饭,我不准你空著肚子到处跑。”我以长者的口吻说,“等我们吃过饭后,我再带你去走走。”

  “好嘛!”她嘟著嘴,不情不愿地说:“听你的就是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举起手,打算招呼侍者,“我叫他们拿菜单给你看。”

  “我今天不想吃西餐。”她很快地说。

  “不想吃西餐?”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川菜?蒙古烤肉?麻辣火锅?随你挑,我奉陪。”

  “我想吃……”她睁著两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我想吃路边摊,我们到士林去,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路边摊?”

  “是啊!”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吃蚵仔煎、炒米粉、当归鸭,还有爱玉粉围冰,今天晚上我要大吃一顿。”

  我不禁失笑了。“你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

  “吃得下!”她笑嘻嘻地望著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吃得下。”

  我的心又是一动,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悄悄地在心中响起。这孩子,她为什么这么死心“好!”我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她高高兴与地跟著我走出西餐厅,生进车子里。

  “赵大哥,”她关上车门,转头凝视著我的侧脸,温柔的声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感激,“谢谢你今天晚上愿意陪我。”她忽然揍过身子,迅速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爱你!”

  我惊讶地转脸看她,正好迎上她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眼里流转著万千柔情,在黑暗的车厢中晶亮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的心暮然一震,她那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急欲焚烧的热情,再度令我心悸不安。她的早熟、她的感情,和她的年龄不成比例。我深深知道,在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底下,正汹涌著惊人的波涛,她满腔的热情正隐隐沸腾,那惊人的波涛一旦一破堤而出,必将氾滥成漫天的巨浪,将我淹没。

  我急忙别开视线,发动引擎,并以冷静的声调说:“小倩,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她仍然凝视著我,好半晌,才听见她出幽的叹息声,“你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著明显的失望和落寞。

  我以冷漠的表情回应她的热情,我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里,只有坚硬起心肠,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踩下油门,将车子迅速滑人满街灿烂的灯海之中。

  中秋节过后,冬天的气息便一天比一天浓厚了,每下过一阵雨,天气就更凉一些。秋天的斜风细雨,总是带著一股萧索冷清的意味,轻易地勾动人内心深处莫名的愁绪。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面对著空白的画纸,听著窗外晰沥沥的雨声,我逐渐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纷乱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我这样坐在画架前,究竟有多久了,只知道当我自沉思中抬起头来时,窗外约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这烦人的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现在总算停止了。

  我颓然地放下画笔。离开书架,走到橱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景色。

  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例外。就像现在,现在的天气、现在的心情、现在的我,最适合饮酒;如果能够喝醉,或许我就能够好好地睡一觉。我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我患著严重的失眠症,总是在半夜里醒过来,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直到东方发白。

  我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无法使自己安然入睡。我迷失了,迷失在两湖深不见底的黑潭之中,即将溺毙。每当我闭上双眼,唐菱的脸庞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忧郁、哀伤:她的啜泣,依然萦绕在我的耳际:她曾流过的泪水,深深灼痛了我的心。

  她为什么流泪?她有著什么样令她伤心的过去?

  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她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唐菱!

  我是如此地想念她,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份强烈的、磨人的相思,而不时地隐隐作疼。我咬著牙,克制著自己不去找她,不打电话给她。我发了誓,宁愿独自忍受这份锥心的痛苦,也不带给她困扰。

  我再度躲著她,就连工作上必须的接触,我都避掉了。我不再和她面对面讨论学生的情况,而改用书面报告:我把报告和学生的图画作业交给张凯文,麻烦他代为转达。

  我不是圣人,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越来越害怕自己,怕自己会做出无可救药的事情。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份积蓄在体内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我像是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喷出漫天的熔浆,烧毁自己和唐菱。

  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比我更需要她。他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唐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后的伴侣,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照顾,远胜过我千万倍。我已经伤害了小倩,绝不能再伤害他。如果我使他失去了唐菱,我的良心将永远不会放过我。为了避免那样可怕的后果,我宁愿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壳里,细细地咀嚼品尝这份苦涩的恋情。

  青翠的远山,在苍茫的氤氲中,只剩一个个蒙蒙胧胧的轮廓,仿佛被雨给洗得褪了色。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如今却奇迹似地开了脸,厚重的云层缓缓地飘移,逐渐地变淡变薄,露出了一小块蓝天。

  我轻啜一口酒,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这世上的人这样多,为什么我竟曾遇见唐菱?如果没有小倩,我和唐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见面。那样一来,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

  为什么人告总有诸多纠缠,受与被爱永远难得圆满?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却又背负著一个年轻女孩的感情的债。是的,我欠了小倩,但是这份亏欠,我却永远无法偿还。

  我在等待,等待时间为我冲淡小倩心中的梦幻爱情。到如今,我仍然坚信,她对我的依恋,将会随著成长而消失。

  我啜了一口酒,又一口,最后一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很快地在我的体内发挥了作用,它稍稍麻木了我的神经,锥心的刺痛似乎已不再那么尖锐。

  我走向橱柜,又倒了第二杯酒。当我举起酒杯,杯缘刚刚碰触到嘴唇的时候,电话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会是谁打电话给我?画廊的老板?张凯文?还是小倩?

  不可能是小倩,她已经在一个星期前,随著罗汉钦到英国去了。自从她去了英国,每两天便寄一张明信片给我,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我任由铃声继续响著,并不打算去接。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谁打来的,就让他落空吧!

  我再度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等待著铃声止歇。但是刺耳的铃声仍然不断地响著,带著一种固执的坚持,催促著我去接电话。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干扰,于是烦躁地放下酒杯,走向客厅。

  “喂!”我拿起话筒,粗鲁而低沉地说著。

  “我知道你在家。”是唐菱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

  “是你!”我惊喜地坐正了身子,所有的沮丧和悒郁在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唐菱,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只是一种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声,轻轻地说:“你在躲著我。”

  我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胸中灼热,有如火烧一般。她的叹息将我满腔的思念化成了滚烫的熔浆,灼伤了我的五脏六俯。

  “是的,我在躲你。”我沙哑著声音说:“你知道为了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静默。半晌,我又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按著她说:“我想见你。

  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我以强大的理智克制住如万马奔腾般的感情。

  “这件事和小倩有关。”她说。

  “小倩?”我急忙问,“莫非她在英国出了什么事吗?”

  “不,她很好。”她说,“昨天晚上我接到汉钦打回来的电话,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半个月后就会回来。”

  “唷,没事就好。”我不禁大大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

  “现在。”我的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理智,“我马上过去见你。你在哪里?办公室?”

  “你忘了吗?”她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

  “好,你等我。”

  她简单地回答:“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整颗心完全被喜悦所涨满,变成了一个氢气球,轻飘飘地朝云端深处飞去。我吹著口哨,飞快地换著衣服。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就能飞到她身边去。

  唐菱!唐菱!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狂喊她的名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我要去见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她。

  唐菱!唐菱……我带著一份不可遏止的渴望,向著她的方向飞奔而去。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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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我驾著车子,冲破了理智的防线,风驰电掣地爬上山坡,远远地望见那栋乳白色的建筑物时。我的心暮然加快了速度,喜悦更加满溢,但是矛盾的情绪也随之而起。

  唐菱,她就在那栋屋子里,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奔向我全部感情寄托的所在,但也同时奔向了一个不可预料的、可怕的境地里,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我该怎么办了理智和感情在我的心中,做著疯狂的战斗,我该怎么办?当我看到了她,接近她伸手可及的距离时,我还能继续保持理智吗?

  山坡上白色的芒花,经过达日来雨水的冲刷,似乎变得枯黄黯淡了。深秋的寒意,染红了小径上的枫香树,树下堆满了枯干的落叶,远远望夫,另有一种残缺萧素的美。

  我很快到达了那栋小洋房前,下了车,大步地走近大门,深吸一口气,企图抑止狂烈的心跳。唐菱,我日夜想念的唐菱,就要出现在我眼前,成为一个真实的实体,而不再是虚幻的影子。

  我带著痛苦和喜悦的复杂心情,按下了门铃。

  唐菱很快地来开了门,当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她穿著一件蓝紫色的衣棠,像是旗袍,又像是洋装,或者应该说是改良式的现代旗袍吧!这件衣服长度过膝,有著宽宽的袖管、紧窄的领口。合宜的剪裁,更加衬托出她美好的曲线;美丽的颜色,使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哲。

  今天的她。一反常态地将一头长发放下来,那乌亮的发丝,被泻如水,几达腰部。风一吹,几垠发丝便拂在她脸上,更增添了几许平日所没有的抚媚。我呆呆地瞧著她,再度成了一个傻子。

  她还是这么美,美得像一个艺术品,一个不容许丝毫玷污的纯洁雕像。

  “你怎么啦?”她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你生病了吗?”

  “哦,”我这才发现自己正隐隐冒著汗,“没有,我很好。今天天气不太好,连下了几天的雨,现在终于停了。”我乱七八糟地说著,完全不知所云。

  她微微地经起眉头,盯视著我,“你喝酒了?”

  “唉,是的。”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喝了几口,还不到喝醉的地步。”我微微地将脸别开,以免自己合著酒气的污浊气息,吹喷在她细致洁净的脸上。

  她注视了我几秒钟,说:“进来吧!”

  我跟随著她进入屋子,客厅中,小提琴的乐声悠扬,那略带伤感的优美旋律,犹如穿梭在林中的秋风,正在不住地呜咽叹息。

  “杨妈妈呢?”我问。

  “她这两天请假。”唐菱说:“反正这阵子只有我一个人,三餐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也就不需要她帮忙了。”她指了指沙发,说:“你坐一下,我去为你泡一杯……”她一顿,笑了笑,“我忘了问你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我说。

  “稍等一下,马上就来。”她笑著说。

  她转身进入厨房,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摆了一杯热茶,正缓缓飘腾著淡淡的氤氲,一缕清香钻入我的鼻端,那是一杯茉莉香片。

  我想像著唐菱捧著一杯茶,独自坐在这里聆听著音乐的情景。她的脸上带著什么样的神情?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屋中,她会寂寞吗?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远在英国的罗汉钦和小倩?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唐菱已从厨房走出来,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瞧你出神的样于。”

  “哦,没什么。”我自沉思中醒了过来,“我在想你。”

  唐菱一愣,睑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而伤感。

  “对不起。”我猛然惊觉自己的回答十分不妥,于是立即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我在想你坐在这里听音乐的情景。”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喝茶、听音乐,等你。”她举起手来,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宽宽的袖管往下滑,露出一节雪白细嫩的胳臂。

  我望著她,心脏没由来地重重一跳。

  “你来得很快。”她望著我,语气里有关心也有责备,“你一定超速驾驶,对不对?”

  我尴尬她笑了笑,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茶,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喝了酒,就不会约你来了。酒后驾车是要命的行为,你知道吗?”她的语气郑重,满脸严肃的神色。

  “这点酒无所谓,根本不算什么。”我耸耸肩说。

  “你常喝酒吗?”她注视著我。

  “不常喝。”我摇头说:“除非心情不好。”

  她轻轻地把杯子放下,轻叹著说:“你不该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不应该喝酒。”

  我目不转睛地望著她,感到一波波喜悦的浪潮正逐渐地自我的灵魂深处涌出,迅速地在我的体内流动著。唐菱关心我,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她的心里有我!

  这样的发现,令我心神激荡、心绪沸腾。

  “如果你不喜欢我喝酒,我就不喝。”我冲口而出。

  她似乎受到了震慑,眼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黑眼珠是水雾中闪烁的两颗寒星。“振刚,你页傻!”她喃喃地说。

  “我不傻。”我仍是一样的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就这样对视著,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时间的流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再度开口说:“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你在电话中提过了,是关于小倩的事。”我说。

  “不错,是关于小倩的事。”她轻轻地点头,神色黯然,“也是关于汉钦的事。”

  “哦?”我等待著她的说明。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的神情是痛苦的,“求你试著去爱小倩,好吗?”

  “为什么?”这样的请求,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她忧心忡忡地说:“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著她这样受苦。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越来越苦闷,我真担心,有一天,她是不是会想不开。”

  “有这么严重吗?”我的心一沉,连呼吸都变得凝窒。

  她望著我,押情十分忧虑,“我知道小倩是为了你,才答应和汉钦去英国的。”

  我苦涩她笑著说:“是的,我鼓励她去,因为我认为陌生的环境,或许对于她的心情会有所助益;广阔的世界或许能够消除她的执著,使她的视野更加开阔。”

  唐菱摇头说:“对于别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方法或许有用,但是对小倩来说,我认为效果不会大太。她虽然答应和汉钦一起去,但是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并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兴奋或喜悦,她十分忧郁,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这阵子,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这一切,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但是我爱莫能助。”

  “不,你可以的。”她急切地说:“你可以帮忙她,只要你试著去爱她,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立刻就恢复青春活力,找回快乐和欢笑。”

  “不可能的,唐菱。”我摇摇头,苦恼地说:“我不可能给她任何机会,更不可能去爱她。”

  “为什么不能?”她说,“她是个好女孩,既漂亮又聪明,既事情又执著。你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只是年龄问题,但是在现今这个社会——”

  “唐菱!”我打断了她,“我和小倩之间,最主要的并非年龄的问题,就算她今天并非十九岁,而是二十九岁,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叹息著,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只能说,我很抱歉,你的要求,我实在做不到。”

  “求求你,振刚!”唐菱恳切地哀求著,“求求你试试看,给她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或许你会发现,你并非做不到,只是在潜意识里排斥罢了。”

  “不要逼我,唐菱。”我苦恼地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感情是双方面的事,丝毫也勉强不来,就算我今天答应了你,事实也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样。”

  “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她的眼中闪烁著泪光,“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被她感动吗?她的痴情,竟丝毫也没有打动你的心吗?看到她为你这样痛苦,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半点自责吗?”

  “唐菱,”我盯视著她,忍不住胸中热血翻腾,“不要逼我,对于小倩,我有的只有愧疚。你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你知道的,因为我的心里,完全被另一个影子所占满了,因为我爱的是——”

  “不要说出来!”她暮然站起来,泪水成串无声地滑落,“求求你,不要说出来……”

  她背转身,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抽挡著。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剧烈地疼痛起来。

  “唐菱,求求你,不要哭。”我掏出手帕,心慌意乱地帮她擦拭著湿润的的面颊,“我不会说出来,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带给你困扰。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离开你,离开向阳基金会,离开台北,甚至离开台湾。求求你,不要哭了。”

  “不准走!”她猛然转身,抓住我的手臂,激动地说:“你走了,小倩怎么办?她已经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你真的走了,她该怎么办?”

  “小倩……”我一时为之语塞。

  “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小倩,也是为了汉钦。”她那迅速眨动的长睫毛上,沾了几颗晶莹的泪珠,“这辈子,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了。小倩为了你痛苦不堪,汉钦看在眼里,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难过。我多么希望能够帮助他们解除这种折磨。振刚,求求你,给小倩一次机会吧!”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著头说:“你究竟欠了罗先生什么,要这样来为难我?”

  她接过我递去的手帕,擦干了眼泪,强忍住心中的悲戚,徐徐地说:“我欠他的,这辈子永远还不清。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故事,你就会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为难你。”

  “我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吗?”这句话,我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再度相对而坐,我静静的望著她,等待她的述说。她紧捏住我的手帕,轻咬著下嘴唇,似乎正在努力地控制著激动的心情。

  “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完美?”她首先问。

  “记得。”我回答。

  她望著前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越过了时间,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等你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你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不但不完美,还有著你作梦也想像不到的污点。我的过去,曾经有过极大的缺陷。如果没有汉钦,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他为我弥补了缺陷,洗刷了污点,他为找重塑了生命。”

  我点点头,心中对汉钦的敬意,更增了几分。

  “十一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唐菱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声音里有著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感慨,“就读于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女校,进入大学的门,对我们这群学生而言,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可惜的是,高三上学期,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有点吃惊,“你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她蒙胧的目光中,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他,他的年龄不大,只有二十二岁,还是大四的学生,英俊挺拔、幽默风趣、浪漫热情,几乎集合了所有的优点于一身。我们很快地坠人情网,年轻人的热情,总是燃烧得快,相识三个月,我们已经谈到了婚嫁。”

  “这么快?”我又吃了一惊。

  她自嘲她笑了笑,“那时候的我,对爱情充满了幻想。我认为相恋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结了婚之后,从此王子和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以为我非常幸运,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打算四年后,也就是等我完成大学学业之后结婚。我怀抱著这个梦想,一直到高三下学期。有一天,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来找我,她说她是他的妻子,她求我离开他,不要胡里胡涂地成为一个被欺骗的傻瓜。”

  “他骗了你?”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怒意。

  “是的,他骗了我。”唐菱轻轻地点点头,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他和我谈论婚嫁,却从来没有提起他已经结过婚的事实。更可笑的是,自从他的妻子来找过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失踪了,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我不认识他的朋友或同学,我也没见过他的家人,这个人对我而言,仿佛是个空虚的幻影,他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据他太太说,四处找女孩子谈恋爱,是他的老毛病,她也早就习惯了。”她抬起眼来问我,“这是个很糟的故事,是不是?”

  “后来呢?”我不答反问。

  “后来,”她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虽然勉强毕了业,却无法参加大学联考。我为他放弃了我的前途,甚至差点丧了命。”

  “你自杀了?”我紧紧地皱起眉头。

  “不,我吸毒。”唐菱摇摇头,“那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千万倍的事情。”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菱平静的声音,逐渐地起了变化,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初恋所带给我的,竟是如此大的伤害。我感到万念俱灰,于是开始把自己带向灭亡。我整日在街头游荡,希望奇迹出现,我能够再度见到他。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他,却在无意中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是翘家的孩子,没有家庭的温暖,只是一味地在毒品中寻求短暂安慰。她们教我吸毒,我很快地上了瘾。我的父母为我几乎哭瞎了眼睛;爸爸把我关起来,我打破窗子逃了出去;我偷家里的钱去买毒品,钱用光之后,便只有忍受毒瘾发作的苦,那种痛苦,我想大概只有地狱里的酷刑能够比拟。后来,我进了烟毒勒戒所,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汉钦的地方。”

  我点点头,心里开始有些明白了。

  “那时候,向阳基金会刚成立不久,汉钦正值三十七岁的壮年,身体健朗,满怀理想,是个热心的好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为了忘掉忧伤,他使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他到勒戒所去演讲,才讲了十分钟不到,我就睡著了。他所演讲的题目,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实在非常枯燥无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从勒戒所出来之后,竟然成为向阳基金会辅导的对象。”她转头注规著窗外,声音苦涩而酸楚,“这却是汉钦不幸的开始。”

  我望著她线条美好的侧脸,想著她曾经受过的折磨,不禁满心侧然。在她那样年轻灿烂的岁月中,竟留下了如此大的伤害。这样的故事,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再度幽幽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的父母为了我,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看见他们伤心的模样,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样疼痛,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戒掉毒瘾。在那段痛苦的岁月里,父母是我的精神支柱,汉钦则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不断地鼓励我、安慰我,帮助我克服对药物的依赖,消除我的逃避心理,学会面对现实。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像师长一样,对我循循善诱,凭著一股热诚,耐心地将我导上正途。在他的鼓励下,二十一岁那年,我考取了大学,重新回到学校里。到了二十二岁,我已经完全成功地摆脱了毒品的梦魇。我的重生,来自于父母和汉钦的功劳。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件意外改变了我和汉钦的一生,它的阴影到如今依然残留,使我日夜受著折磨,痛苦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猜到了意外的结果。

  唐菱抬起头来,眼中的痛楚更深更浓了,“我还记得是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到基金会找汉钦,他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提议要请我吃饭。就在我们横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突然闯红灯,横冲直撞地越过马路,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当时的我简直吓呆了,连闪躲的能力也失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汉钦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使我免去了灾难,但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开,被那辆车子撞上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辆车的驾驶者酒后驾车,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我出神地望著她,这才恍然明白,方才地和我提起酒后驾车的危险性,神情为什么那般严肃凝重了。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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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4:47 |只看该作者

  血色逐渐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闭起了眼睛,眉峰紧蹙,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冲击,不一会儿,她的睫毛闪了闪,两行泪水扑嫉妖地滚落下面颊,她掩睑哭了起来。

  “唐菱……”我的胸中涨满了怜惜的情绪,“一切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她暮然抬起头来,声音苦涩喑哑,“这件不幸的悲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去。我刚从一个可怕痛苦的梦魇中脱身,却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梦魇里。汉钦为了救我,被撞成了残废,医生宣布,他将坐在轮椅上,终其一生,无法复原。这个打击,就像是青天霹雳般,将我们的心震碎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倒是汉钦恢复得比我快,他以一向乐天知命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坚持,绝不让基金会的工作,因为他的意外而停摆。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但是对于我,他没有一句责备,更没有一句怨言,他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却堆起了笑容来安慰我,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放下杯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转眼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已逐渐暗下来,暮色正在林间树梢堆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涌进了室内,弥漫在每个角落里。

  “你永远无法体会,这件意外在我心中所造成的冲击,有多么巨大强烈。”她继续说:“我自责,我愧疚,当我面对他的笑容,我的心就有如刀割。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我中止了我的学业,专心照顾他,还有小倩。那时小倩才十二岁,小学就快毕业了。汉钦对她隐瞒了他受伤的真相,坚持不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残废。对于这件意外,小倩的伤心并不亚于我。她一向很受很爱她父亲,他受了伤,她陪我在医院照顾他。那阵子,她对我充满了感激,那是我们相处得最融洽的一段日于。”

  我听得入了神,眼光始终没离开她身上。

  在沉沉的暮色中,她端坐不动,凝萧如雕像,轻柔的声音里,凝聚著长年累积的痛苦,汉钦出院之后,坚持要我回到学校,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我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坚持不离开他。我发了誓,这辈子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除非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女人,其心爱他、愿意照顾他、与他一辈子相守,我才能放心,心中的愧疚也才能稍稍减轻。我的决定,使得汉钦十分困扰。他赶不走我,骂不走我,最后也只能随我。我一旦一下定了决心,绝不会改变。他的下半辈子因为我而毁了,我不可能说一声抱歉,就这样拂袖离去。没有他,我就不可能重新站起来,现在他倒下去了,我必得搀扶他,直到人生的终点。”

  “所以你嫁给了他?”我觉得眼眶湿润,心中充满了感动以及莫名的怅然。

  “嫁给他,并非我的原意。”她摇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汉钦住在一起,只要不上课的日子,我都和他同进同出。旦子一久,外面使起了谣言。人们开始传说,说我是他的情妇,因为看上他的家产和杜会地位,才愿意如此委屈地照顾他。我受得了追些谣言,汉钦却受不了。他认为名节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丝毫不容许玷污。经过长久的考虑,他向我求婚,希望我能嫁给他,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答应了他,我原本就打算终生照顾他,有没有这个名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就在我二十四岁,也就是大学毕业那年结婚,直到现在。”

  “小倩呢?”我问:“她同意这件婚事?”

  “她始终反对这件婚事。”唐菱轻轻地叹息,“她允许我照顾他父亲,却不容许我成为她的继母。那时她还是个国中生,有著青少年强烈的反叛心理。她对我,很快地出喜爱转为憎恨,她认为我是蓄意要夺走她父亲,始终不原谅我。面对她的指责,我十分矛盾痛苦。如果她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自照顾她父亲,我会毅然地离开汉钦,将他交给她。但是她还是个小孩子,她连自己都还需要被照顾,如何能照顾别人。我要汉钦取消婚事的决定,他不肯。他认为小倩的问题可以慢慢解决,慢慢开导,总有一天,她会谅解。后来,她的态度的确有些软化。”她望著前方,幽幽地说,“如果她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话,或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恶劣了。”

  “她知道了?”

  “是的。”唐菱缓缓地点头,眉梢眼底布满了落寞哀伤。“她知道了真相。两年多前的某一天,她在偶然里,听到了我和汉钦的谈话,终于知道汉钦受伤的原因,完全是为了我。

  这个残酷的真相,再度带给她极大的打击。她恨我,恨我害了她父亲;她也恨他父亲,恨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害他的女人结婚。她很伤心,哭闹了一场,就这样搬了出去。直到她遇见你、听了你的话,才再度搬回家住。”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罗汉钦曾经提起过的“意外”指的究竟是什么了。

  浓浓的暮色,已经完全将我们包围。我们在昏暗中对坐,谁也没有开口。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室内陈设的家具,逐渐地隐匿在黑暗中,成为一个个虚幻的影子。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冥想里,忘了时问的流逝,不觉暮色之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唐菱的声音再度幽幽地响起,“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你总该相信我说的,我并不完美,我的污点、我的残缺,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对不?”

  “是的,我没有想到。”我感慨地说,“我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地重感情、重义气,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完美。”

  她凝视著我,双眸在黑暗中灼灼发亮,“你在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我认真地说:“你以为你对我说出过去所犯的错误,我就会瞧不起你,对你的评价大打折扣吗?你错了,人类最大的悲哀,并不是犯了过错,而是不知错。你已经用你的青春岁月以及一生的幸福,去弥补你所犯下的错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你深重的自责与悔愧中,十年前的污点,早已经不存在了。”

  “谢谢你,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多年来,我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结,我认为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只会为别人带来不幸。若不是汉钦再三的鼓励,我绝没有勇气到基金会上班。经过一番挣扎,我终于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用我过去的经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事实证明,你是个无名英雄。你为社会默默地付出了心力,影响力深远广大。许多的青少年,在你的辅导下走上了正途,日后他们每一个人的成就,都是你的骄傲。你知道吗?

  你已经用美丽的彩笔,将过去的污点,画成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幅画。”

  “谢谢你!谢谢你……!”她喃喃地说,“我会把你的鼓励,牢牢地、永远地记在心里。”

  此时四周已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扭亮了身后的一盏立灯,晕黄的灯光顿时照亮了室内。久处黑暗中,乍然接触到光线,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微睑起眼睛,望著唐菱,柔声问:“你又哭了?”

  她以手帕擦了擦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的话让我感动极了。汉钦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永远懂得为别人设想,如果小倩能够得到你的爱,我相信她——”

  “唐菱!”我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我们就不能不谈小倩吗?”

  “我不得不提。”唐菱说:“因为我懂得她的心情。在我和她同样的年龄时,也曾经如此执著过。我和她一样,也曾经痛苦伤心过,我不忍心看她还未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就先尝到苦果。振刚,可怜可怜她吧!就算是我自私,我欠他们父女俩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求你,求求你,给她一点爱怜,好吗?”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两潭金色的湖水,那湖水清澈而明亮,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目光。

  “唐菱,”我轻轻柔柔地呼唤她,“如果爱情这东西可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我会答应你。但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你的要求。”我有如受了催眠一般,缓缓地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来,“这辈子,我不可能爱小倩,因为,我爱的人是你!”

  “你……”她的身子暮然一震,眼中出现了惊恐、惶惑、欣喜、痛苦的复杂神情。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金色的湖水渐渐凝聚,凝聚成两颗亚大的泪珠,悄然落下。

  “我还是说出来了。”我将她的手紧握在掌中,放在胸口,“原谅我,我不得不说,如果我再不说出来,我一定会爆炸。自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在隐隐作疼,只要一想起你的名字,我就痛苦万分。这段日子以来,我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唐菱,我爱你!我爱你!不要试图把我的爱转移,以弥补你到小倩的亏欠,我永远不可能给她机会,因为我爱你!”

  她望著我,缓缓地摇头,摇出成串的泪水,“不要说,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我将她的手抓得更牢,“我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因为疲惫而死,没想到当我遇见你,你竟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我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我多么想接近你,但是我不能,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

  “是的,我是别人的妻子。”她低垂著头,哽咽说著,“我早已经失去了被爱的权利,你不能爱上我,你不该!”

  我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为她拨开额前散乱的发丝,并为她擦去睑上的泪水,“唐菱,我爱你!我知道我不该爱你,但是我还是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更不会对罗先生造成伤害,我决定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假装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你要走?”她突然紧握我的手,眼里尽是哀伤和无助。

  “是的,我要走。”我望著她的眼睛深处,看见一种深切的痛楚。“我的理智已经管不住我的情感,我对你的感情随时会爆发、会崩溃。唐菱,我必须离开你,只因为我爱你。”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停止流泪,逐渐恢复平静。

  “等我把你的画像完成,我就要辞去基金会的工作。”我轻抚她的脸颊,“唐菱,不管我人在哪里,我的心会永远想念著你。”

  “你……”她凝视著我,嘴唇微张,眼里藏了千言万语,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爱你!”

  我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的嘴唇,她的气息是如此地芳香甜美,她的唇看起来是如此地柔软。这一刻,我等待了许久,并曾经在脑海中想像过千万遍。我要吻她,我要把我胸中翻腾的热潮,全部倾注在这一吻,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她仰起了脸,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等待著……当我的唇即将接触到她的时,我的脑海暮然敲起了警钟。罗汉钦曾经为她付出那么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安全,他必定非常非常爱她,这张美丽的脸庞,必是他所深深的爱恋,我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玷污了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我犹豫了,我望著她那鲜艳欲滴的红唇,不能再靠近一分。天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

  她张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她随即明白了,她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我们不需要言语,便能懂得对方的心意。

  “振刚,”她的手指沿著我的脸颊轻轻画过,直到我的下巴,她轻抚著我,喃喃地说:“你真傻,你真傻……!”

  “我不傻。”我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视著她,“我永远不会后悔爱上你,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完美的女人。”我站起身,放开她的手,轻轻地说:“我走了。”

  “你……”她仰起脸来,眼里有著难舍的痛楚:“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我痴痴地望著她,“天黑了,我应该早点离开,再不走,我俩都会后悔。唐菱,我们相识得太晚,如果时间能够往前推移,或许就不会有遗憾。”

  她站起来,眉宇之间,一片诉不尽的哀愁,“是的,太晚了,人晚了,你该走了。”她喃喃地说。

  我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背转身,缓缓地往外走去。我的步伐沉重,每往前踏一步,我的心就越往下掉落,落至幽暗的深渊,不见天日。

  唐菱跟著我走出了屋外。枫枫的山风,撩拨著枝头上树叶,发出海潮般的声响。这旷野、这夜风,使人倍感凄凉。在那林中深处,隐匿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不时传来夜鸟的啼声,那声音融在幽暗中,带著几分绅秘诡异的气息。幸好小径上有几盏苍白的路灯,为这黝黑的山林,增添了几许亮光。

  我站在灯下,回头望著唐菱,她站在风中,发丝不住地飞扬,那凄美的神态、孤单冷清的身影,再次撼动了我的心。在这寂寞地暗的山林里,她将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我走向她,担忧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会不会……”

  她摇摇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脑后,“没有关系,你不必担心我,我们这里的治安一向很好,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说:“你走吧!”

  是的,该走了!夜越来越深,我的心越来越沉,我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浓,再不走,我们将会制造出另一种悔恨。

  我再度举步,却不住地回头看她。她伫立在灯下,苍白的脸,像一尊美丽而坚强的雕像。我又看了她最后一眼,才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夜风不住地呼呼吹袭,吹翻了我的衣领,吹走了我的心;我的心留在唐菱那里,再也取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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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6:10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我决心要离开唐菱,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让她的生活继续保持平静,这段感情必须及早做个了结,她爱我越深,只会越加痛苦。理智与感情的交战,将会耗尽她的心力,摧折她的肉体,我不愿她因我憔悴,为我消瘦。

  两天后,我打电话给张凯文,告诉他我想辞掉基金会的工作。

  “为什么?”他在电话那头惊讶地问,“你不是教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我最近很忙。”我含糊地回答,“有人急著要我的画。”

  “这下可伤脑筋了。”他担忧地说,“你走了,那些孩子怎么办?他们都很喜欢你,你这样说走就走,未免有点交代不过去吧!”

  “我也是不得已。”我无可奈何地说。“过几天,我会找个时间过去,亲自向他们道歉。至于老师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妥了接替的人选。”

  “你找了谁来接替?”

  “最近才认识的,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有著满怀的热忱,正适合从事这类的社会工作,我一跟他提起,他立刻就答应了。”

  “真的?”张凯文的忧虑顿时一扫而空,“有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如人我们的工作,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他欣喜地说。

  “我已经把大略的情况向他说明,明天他会主动和你们联络。”

  “那就好。”张凯文忽然想起来问:“唐秘书知不知道你要辞职的事?”

  “她——”我想起唐菱伫立在灯下的身影,以及她苍白的脸孔,“她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沮丧。

  “喂,你怎么啦?”张凯文怀疑地问:“我看你好像不太对劲,最近老是无精打彩的样子,你真的是要忙绘画的事吗?”

  “当然是真的。”我心虚地说,“骗你做什么!”

  “该不会是有什么心事,所以想一个人躲起来清静清静吧?”

  张凯文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就像是我肚子裹的蛔虫一样地了解我。

  “你胡扯什么!”我哈哈干笑了两声,“我哪会有什么心事,忙都忙死了,哪里还有空清静!你少瞎疑猜了。”

  “没事就好。”他说,“改天过去看你。”

  “你别来!”我连忙阻止,“你知道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家打扰,有空再和你联络。”

  我放下电话,走进画室,面对空白的画纸,愣愣地发起呆来。

  唐菱的影像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但是要将她重现于画纸上,为什么竟会如此地困难?墙角里,堆满了我丢弃的画纸,每一张都是瑕疵品,每一笔都无法令我满意。

  我小心翼翼地构图、落笔,但是我的手似乎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无法达到我所要求的境地。我深怕不能完美地捕捉她的神韵,唯恐一不小心就糟蹒了她的美丽。

  我究竟该怎么画,才能画出我心目中的唐菱呢?

  我咬著下唇,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我重新拿起画笔,在白纸上画下第一笔……六天后,唐菱的画像已接近完成阶段。

  这几天来,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不知晨昏,不管外面的天气,专心地、不眠不休地画著、画著,投注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心力,撕毁了无数张画纸,终于画出了我心目中的唐菱。

  我后退几步,审视著自己的杰作。

  画面上,唐菱身著一袭淡绿色的长纱,披散著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步于枫香林立、晨雾弥漫的小径上,衣衫飘飘,发丝飞扬,正回眸凝望著某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似有所期待,又有些迷惆。她的眼睛,如黝黑的夜空,如深遽的乌潭,蕴含了千言万语,深藏著幽怨与哀伤;而她的嘴唇,却紧紧地抿著,带著股不悔的决心与坚毅。

  这就是唐菱,一个以理智包裹著澎湃热情、一个经过无情的岁月历练和洗礼的女人,巨大的悲痛沉淀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丝淡淡的、蒙胧的哀愁了。

  我出神地望著她,喃喃地自语,“唐菱,你真美!”

  电话铃声乍然响起,划破了一室的宁静,惊醒我的沉思。

  是谁打来的电话?一定又是张凯支那家伙!

  我放下画笔,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我拿起话筒。

  “喂,赵大哥!”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是我,我回来了。”

  “小倩!”我惊讶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

  “为什么提早回来了?”我问,“玩得开心吗?”

  “不怎么开心。”她黯然地说:“才去了没几天,爸爸的腿就开始痛起来了,起先吃了他带去的止痛药,还可以忍耐,可是后来实在痛得太厉害,连止痛药都没有用了,所以我们只好提前回来。”

  “这么严重!”我的心中暮然掠过一片阴影,“去看医生了没?”

  “唐菱今天早上要带爸去看医生,他坚持不肯,两人现在还在为这件事争论不休呢!”

  “你也应该去劝劝他。”我说,“你父亲年纪大了,应该特别注意身体,有任何异样,还是去看医生比较好。”

  “我也极力劝他去看医生,他就是不肯。”小倩无奈地说,“你别看我爸平常脾气温和,凡事好说话,他要是一固执起来,就没人拗得过他。”

  “或者,你们请个医生到家里去看看?”我提出意见。

  “嗯,这主意倒不错。”小倩颇为赞同,“等等我去和我爸说说看。赵大哥,我好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现在过去找你好不好?”

  “这……”我犹豫著,“我现在很忙,正在赶一幅画。”

  “唷,既然你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她失望地说。“那……明天好不好?明天你有课,等你上完课,我去找你。”

  “明天我会去基金会一趟,但是我不上课。”我坦白地说,“我已经辞掉绘画老师的职务了。”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不,我喜欢。”我说,“但是我最近很忙,没有办法兼顾这个工作,所以必须把它辞去。我已经找了个很好的老师代替,相信孩子们一样会很喜欢他的。”

  “原来如此。”她忽然有个疑问,“既然你已经不上课了,明天你远去基金会做什么呢?”

  “我……”我沉吟了两秒钟,说:“我要去向孩子们道别。”

  “你几点钟会去?”

  “不一定。”我想著画室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像,“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也没关系,反正我会去找你就是了。”

  我放下电话之后,便回到画室,继续我的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过去,我完全忘了饥饿,也不觉疲累,全神贯注地画著,一笔一画地画著,让唐菱的画像,达到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境地。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下来,我扭亮画室的灯,继续挥洒著彩笔。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当天色微明的时候,唐菱的画像已经被仔细地裱在一个金属制的画框里,展现出它最完美的风貌。

  我点燃一根烟,站得远远地,凝规著墙上的画像。唐菱默默地回望著我,若有所思,似有所待。她在等待什么呢?为了道义,她早已将自己埋葬在一个没有春天的幽谷里,拒绝爱情的滋润。这个像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她的青春年华正在逐渐凋谢,而她的心正在枯萎。有一天,等地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她的心早已死去。

  我这个年纪?我有多大了?三十三岁!眼看著就要满三十四岁,青春逝尽,年华已老,除了一室的画具和满腔的孤寂,什么也不曾拥有。

  他们总说,男人到了这年纪,正值壮年,正是人生的巅峰,为什么只有我,竟觉得如此疲累?难道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我想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想得大多了。思想使我疲惫,我该麻痹我的脑袋,停止所有的思想。而且前,停止思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大睡一觉。我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为了唐菱的画像,我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亢奋的状态下,现在画像一完成,紧绷的神经暮然松懈下来,疲倦的感觉顿时排山倒海向我袭涌而来。

  我捻熄了香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躺倒在身旁的折叠床上,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睡去。

  这一觉,睡了将近七个钟头,当我醒来,已是午后一点钟左右。

  我起床,造人浴室,冲澡、刷牙、洗脸、刮胡子,把自己弄了个干干净净,一扫运日来的邋遢脏污。按著我穿上蓝色衬衫和牛仔裤,带著唐菱的画像,坐进车子里。

  深秋的阳光,亮晃晃地满街泼洒,丝毫不减它的威力。安全岛上的菩提树,油亮的叶片在风中不住地翻飞闪烁,每一片都反射著耀眼的阳光。

  这样热的天气,倒像是夏天一般。

  我把窗户开大一些,让风快速地流窜进来。

  今天的向阳基金会,似乎显得特别安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我才一进门,便遇见正要外出的张凯文。

  “嗨,老兄!”他一掌拍在我的肩头上,“你总算出现了!”他打量著我,“怎么,忙了几天,好像瘦了不少?”

  “是吗?”我摸了摸下颔,笑著说:“我倒不觉得。”

  “这是什么东西?”他望著我手上的画。“你打算送给我们的纪念品吗?”

  “不是,这是罗先生托我画的一幅画。”我转移了话题,“看你匆匆忙忙的,要去哪里?”

  “有几个学生组成了棒球队,今天下午要和另一个学校举行友谊赛,邀请我们去为他们加油。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他顺口问。

  “不了,我还有事。”

  他指了指美术教室的方向说:“你介绍来的那位新老师,还真是不错,既年轻又热忱,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他们还是很很想念你,一天到晚问我,你什么时候会来。等会儿你还是士和他们说几句话吧!”

  “我会的。”我对他挥挥手,“你快去吧!拜拜!”

  张凯文急急地走了,我拿著画,缓缓地走向唐菱的办公室。

  虽然已在心中想像过千万遍,但是真正临到了这一刻,我仍然止不住心头的激动。所有的挣扎和交战,在今天要完全地止息。我带著画,来见唐菱最后一面。过了今天,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所有的震撼和感动,所有的爱恋与情意,都将化为无尽的思念,成为心底最鲜明的记忆。

  我站在门外,忍住激动的心情,举手敲门。

  “请进。”一样优美的声音,一样牵动我的心弦。

  不一样的是,她明显地消瘦了,神情显得极为悒郁忧伤。她站在窗前,一袭黑色洋装,使得她原本瘦高的身材,显得分外修长,而白哲的脸庞,则更显苍白。

  当她的视线与我的交接,黯淡的眼神立即为之一亮,焕发出喜悦的神采。“振刚!”

  我反手带上门,凝视著她,“唐菱,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

  这句问话,根本就是多余的。她好不好,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她那憔悴的容貌,早已说明了她内心所受的折磨。

  “你总算来了。”她走向我,微颤的声音,泄漏出被强制压抑的喜悦和苦楚,“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觉得喉咙干涩极了,又仿佛被什么硬块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唐菱——”我的胸中似有巨浪狂涛,不住地奔腾涌窜,“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她乍然停住身子,眼中掠过一抹痛楚,“道别?”

  我们凝视著对方,许久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室内十分安静,我俩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哦,对了。”她仿佛忆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酸楚的、恍然明白的笑容,“你早说过了,你要离开。”

  我拿下画像上的黑布,举起画框,说:“我把你的画像完成了,今天特地拿来给你。”

  当整幅画清楚地显露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好美的画像!”她禁不住发出赞叹,“你把我画得太美了。”她端详著画中的自己喃喃地说:“这个女人不是我,我没有这么美。”

  “不!”我摇头说,“现实中的你,比画中人更美。你拥有一颗世界上最美的心灵,那不是我所能描摹出来的。”

  她接过画像,将它挂在墙上,端详再端详,审视再审视,连连赞叹不已,“太美了!太美了……!”

  “这是我送给你和罗先生的礼物。”我站在她身侧,望著她细致柔美的侧面。

  “谢谢你!”她感激地望著我,“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美的一项礼物。”

  “这也是我所能给你的、仅有的东西。”一阵热潮暮然涌上我的胸口,我觉得喉头发热了起来,“如果能够,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是我不能。唐菱,我就只能给你这一点东西,让你留做纪念。”

  “你……”她的眼中出现哀凄的神色,“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我用力咽下喉头的硬块,压下胸中翻腾的热潮。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缓缓地摇头,“天涯海角,只要没有你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管把我摆在哪里,我都无法安身立命。或许,我这辈子注定了要孤孤单单地飘泊吧!”

  “你不回来了?”她紧抓住我的手臂,绝望地苍白著脸,眼里一片凄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我开了闭眼睛,胸中的那股热潮带著强劲的冲力,涌上了我的喉际,我觉得全身发热而眼眶湿润,无可遏止地自灵魂深处迸发出最深沉的叹息,“唷,唐菱!”

  我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就像我曾经梦想过千万遍的情景一般。在这离别的一刻,我终于将梦想实现。丢弃了道德与良心,抛离了理智与挣扎,我将她紧紧地拥抱,抱住了我最深爱的女人,抱住了我心中最大的隐痛。

  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谁知道过了今天,我们今生还会不会再重逢?或许,此别就是永远,永远不得再见。呵!我最爱最爱的唐菱,她的躯体是如此的柔软芳香,她的发丝是如此的柔细乌亮,这温热的感觉,更加激发了我体内的那股狂潮。我的心剧烈地跳著,每一次跳动,都是疯狂的呐喊:唐菱!唐菱!唐菱……!

  我们静静地拥抱著,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渐渐地,我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

  我知道那是唐菱的泪水,她忍住了不哭出声音,身子却不住地轻颤著。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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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6:25 |只看该作者

  我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让她的脸颊紧贴著我的胸口,“唐菱,不要哭!我们并非真的分别,不论我在哪里,我的心永远都跟随著你。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至少我们拥有最美丽的记忆。”

  “不……”她离开我的怀抱,低垂著眼睑,不住地摇头,声音哽咽,“能够拥有回忆的人是你,而我,则必须抛弃所有的记忆。”

  “为什么?”我激动地问。

  “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抬起脸来望著我,眼里有泪水滚动,“我没有资格拥有这段回忆,只要想你一回,我就等于背叛他一次,你懂吗?”

  “我懂!我懂!”我拿出手帕,轻拭她的泪水,苦涩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把我忘记吧!彻底地将我从你的记忆中剔除,假装不曾遇见我,永远永远不要想起我。”

  “我……”她握紧了我的手,伤心地说:“我做不到,我永远无法忘记你,我会记得你,永远记得你……”

  我们深深地凝视著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依恋和不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倩的声音,“赵大哥——”

  我和唐菱,没有时间擦拭睑上的泪痕,也没有机会收拾纷乱的心情,就在猝不及防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推了开来。

  最后那个“哥”字刚出了小倩的口,就猛然被打住了。她像尊泥像般呆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们。

  我的心突然一凉,仿佛落到了冰窖里,而全身的血液在顷刻间,“刷”地一声,全部自我的体内褪去。

  我和唐菱愕然地注视著她,一点地无法动弹。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一切!就算是个傻瓜,看见了这一幕,也能明白我和唐菱之间有份依依难舍的感情。

  小倩原本红润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比纸还白;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不解,紧接著是愤怒,极度的愤怒!

  “你们……”她看看唐菱,再看看我,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眼裹燃烧著怒火,“你们在做什么?”

  我向唐菱望夫,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面颊犹有泪痕。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急急地说:“小倩,你听我解释——”

  “这是什么?”小倩台高声音,截断我的话,并走到唐菱的画像前,紧紧地盯视著画中人,声音平板而僵硬,“赵大哥,这是你画的吗?”

  “是的,我画的。”我急于解释,“你父亲交代我为唐菱画一幅昼……”

  “我父亲也交代你要为唐菱拭泪,紧握著她的手、含情脉脉地望著她吗?”小倩的脸孔因激动而发红,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著,“好美好美的画像,我父亲看了一定会非常非常的满意,你说对吧,唐菱?”她冷怒地盯视著她,一语双关地说。

  “小倩……”唐菱手里紧抓著我的手帕,胸口上下起伏不已,“我们……”她颓然绝望地住了口,不再为自己辩解。

  “你们怎么样?你们正在谈情说爱,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小倩眼眶一红,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不住地往下奔流,“赵大哥,原来你喜欢唐菱,难怪你不喜欢我,难怪你一再地拒绝我,原来你们早就有了暧昧。”

  我的心情,此刻纷乱到了极点。我想到了罗汉钦,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将会有多么难受;我想到唐菱的为难和委屈,这一切,名誉的毁损和可能产生的流言,要教她如何承受?!

  “小倩,我会拒绝你,和唐菱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苦恼地说。

  “赵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失望地望著我,哀哀地说:“我父亲,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而我,一直都是这么地爱你,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我们?唐菱,她是我父亲的妻子呀!”

  我垂著眼睑,血气暮然往上冲涌,顿觉两颊火热难当。

  是的!小倩责备的是!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不管她是为了什么才嫁给他的,她总是他的妻子。他们既是在自由的意志下结成的夫妻,她就有忠实的义务。而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有什么理由为自己争论、为自己辩解呢?

  “唐菱!”小倩微眯起眼睛,眼裹充满了憎恶,“我现在总算相信,外面所流传的谣宣,你根本就是为了我爸的财产才嫁给他的。你一点也不爱他,你害他成了残废,却又嫌弃他是个残废,你是个狠心肠的蛇蝎女人,你伪善狡猾,不知羞耻。今天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的丑事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揭发,你背著我爸偷人,害他戴绿帽子!我甚至怀疑,当年你是不是故意害他被撞,好成就你的阴谋……”她连珠炮似地说著。

  唐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她跟蹈后退,反手抓住了办公桌的桌沿,满脸的羞愧和绝望。

  “住口!”我霍然大喝,“小倩,你已经被愤怒冲昏头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愤恨的目光仍然紧盯著唐菱,“她是个阴谋者,每个人都说她好,每个人都让她骗了。我爸是个傻瓜,他还要处处为你隐瞒,只有我知道,你曾经有著多么不名誉的过去。我在基金会裹看过你的档案,你吸过毒、进过烟毒勒戒所,你是个坏孩子!坏女人!”她转向我,一手指著唐菱,“你知不知道,她的过去有著无法抹灭的污点,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知道!”我沉声说,“我知道她有著什么样的过去。”

  “你知道?”小倩受到更大的打击了,愤怒的神情中混杂了一丝惊讶,“既然你知道了,却还要替她说话?”

  我试著和她讲道理,“小倩,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只要知错能改——”

  “她没有改!”小倩大声地说:“她不知道错误,不知道羞耻,她害了我爸,还要来害我;她夺走了我爸的健康,现在又要来夺走你。赵大哥……”她仰起脸来,伤心凄惶地望著我,“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她究竟哪一点比我好?因为她比我漂亮?还是因为她比我成熟?”

  “小倩!”我抓住她,烦躁地说:“你冷静一点,我们到外面去谈,不要在这里大声嚷嚷。难道你忘了,这里是你父亲的基金会吗?”

  “我不要!”她用力挣脱我,跳开来,指著唐菱的鼻子,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我就要在这里大声嚷嚷,我要把她的页面目揭开,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么龌龊航脏的女人……”

  “住口!”一个苍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小倩,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们几乎同时往声音的发源处望去,只见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何时已被推开来,罗汉钦推著轮椅,缓缓地进来了。一进人室内,他使反手将门关上。

  空气中有著几秒钟的静默,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刺耳而清晰地响著。

  此刻,我的脑袋仿佛遭受到强力撞击,一时昏瞳而麻木,麻木得连思想都暂时停止了。

  一切都完了!我曾经费尽了心力,苦苦保守著的秘密,今天竟以令人作梦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被揭发。唐菱的丈夫,那曾经奋不顾身解救唐菱的罗汉钦,他为了她差点丧命,他为了她毁了双腿,如今,他将要知道一切!

  他会怎么想唐菱?在他的心意中,唐菱的形象必会因此而有所改观。他会看轻她,认为她是个不耐寂寞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她玷污了他的名誉,她让他数了绿帽子!

  霎时,万般悔恨齐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和唐菱道别,我该悄悄地走,摄手践脚地像个小偷一般,带著这个秘密,永远地消失在唐菱的生命里。

  如今,一切都完了!恶梦成真,所有的担忧将要成为事实。我的爱对于唐菱而言,果然犹如毒蛇猛兽一般可怕,我不该爱她,不该不该爱她!

  唐菱靠在桌子上,始终不发一语,哀伤逐渐爬上了她的眼睛,泪水凝聚,无声地滑下她苍白的面颊。

  “爸爸!”小倩首先自惊愕中恢复过来,她奔向罗汉钦,气急败坏地指控著,“唐菱和赵大哥,他们……”

  “我知道了。”罗汉钦望向我和唐菱,面无表情地说,“我刚才在门外,都已经听见了。”

  小倩怒视著唐菱,恨恨地说:“爸,现在你总算相信我所说的,唐菱是个坏女人了吧!

  她瞒著你和赵大哥来往,还让赵大哥偷偷为她画了那幅画。”

  罗汉钦的眼光,这才移到墙上的画像上,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赞赏的神色,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这幅昼是我托振刚画的。”

  “真的是您请他画的?”小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错。”罗汉钦点点头,平静地说:“在我们去英国之前,我托他画一幅画,算是我迭给小菱的生日礼物。”他柔和的目光停驻在唐菱身上。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倩无法置信地望著他。

  罗汉钦慈祥的眼押中,包藏著最深刻的爱意,他饶富深意地说:“小倩,振刚并不适合你。”

  小倩恍然明白了,她涨红的脸很快地再度变成死白,“爸,原来你……”她看看唐菱,又看看我,最后盯视著罗汉钦,激动地说:“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故意要我陪你去英国,就是要让我离开赵大哥,你不让我接近他,却宁愿他和唐菱在一起!”

  对于小倩的话,罗汉钦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慈爱的眼神依然没有改变,“小倩,将来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小倩不住地摇头,将头发摇得满脸都是,“我确切的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爱我!”

  “小倩——”罗汉钦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双眉紧蹙,神情极为痛苦。

  小倩泪流满面,伤心地连连跺脚,“你从来就不为我著想,你不关心我,不理会我内心的感受。你执意要娶唐菱,宁愿我痛苦,也不肯打消念头。爸,你好自私,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你永远爱唐菱胜过我,你不公平,你不公平,我恨你!我恨你……!”她哭著喊著,瞪视著我和唐菱,“我恨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小倩……”我们三人同时呼唤。

  “振刚,快!”唐菱在这一刻忽然恢复了冷静,她著急地催促著我,“快把她追回来,她这样跑出去会出事的。”

  “振刚——”罗汉钦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

  我不明了他这一声谢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爱上了他的妻子,又使得他的女儿心碎,他倒来向我道谢?我很想问个明白,但是事情紧急,没有时间让我去细细追究,于是我含糊地回答:“罗先生,你放心,我会把小倩找回来的。”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大门,才到了门口,就听见背后的唐菱突然惊呼:“汉钦,你怎么啦?”

  我煞住脚步,回头一看,发现唐菱正俯身向前,著急地审视著罗汉钦。

  “怎么回事?”我又奔了回去,看见罗汉钦原本苍黄的脸色已转为苍白,他咬著牙,似乎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一颗颗细小的汗珠,自他的额头渗了出来,“罗先生,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紧抓住轮椅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你快去追小倩!”

  “是不是腿又痛了?”唐菱既惊且痛,心急如焚地说:“怎么会痛得这么厉害?我立刻送你到医院去!”

  “不——”罗汉钦按著他的腿,声音十分软弱无力,“我不去医院……”

  眼看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我对唐菱说:“快送他去医院吧,我看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可是小倩怎么办?”她慌乱无助地望著我,“你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那位男看护呢?”我问,“他今天怎么没跟著来?”

  “就这么巧,他今天请假了。”唐菱心急地回答。

  我沉吟著,一眼瞥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男职员,于是立刻向他们招手,说:“两位,请过来帮忙一下好吗?”

  他们早已想进来瞧瞧,只是碍于不明情况,不便贸然进入。我请他们帮忙将罗汉钦抱上车子,并跟随唐菱到医院去。

  罗汉钦此时的脸色已由苍白转为铁青,冷汗沿著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咬著牙,不时地呻吟出声,状极痛苦。对于上医院的决定,他不再反对,或许是没有力气反对了。

  我们终于让他坐上车,并将轮椅放在后车厢。唐菱坐上驾驶座,急急地嘱咐我:“我送他到台大医院,一有小倩的消息,就马上和我联络。”

  “我知道。”我为她关上车门,“我立刻就去找她。”

  当唐菱将车子开出去的同时,我也已经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呼啸而去。

  我不知道小倩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凭感觉、凭猜测,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基金会附近、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咖啡店、西餐厅、小公园,统统去找寻一遍,甚至路边的红砖道,我也不放过。

  结果是,我失望了,到处都没有小倩的影子。于是我扩大范围,只要是台北市,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结果还是没找到。当我从最后一家冷饮店走出来时,已经是万家灯火、暮色沉沉了。

  我靠在车门旁,双手环抱胸前,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混乱的脑袋逐渐冷静下台北市这么大,小倩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该到哪裹去找她呢?或许她去找某个同学了,或许她去看电影了?我对自己摇摇头,很快推翻了这些想法。

  当小倩生气或伤心的时候,她不会去找任何人诉苦,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

  一个人……她会一个人躲在哪里呢?如果我是她,在这样伤心愤怒的情况之下,我第一个会想躲到哪里去呢?

  当我想到这里,脑际忽然有道电光到过。我知道小倩现在在哪里,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早已经躲回家去了。

  我三步作两步冲到路旁的公用电话停,拨了罗家的电话号码。铃响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没有人接听。

  “快呀!”我在心里祈祷著,“小倩,快来接电话……”

  铃响十三声,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杨妈妈的声音,“找哪位?”

  “杨妈妈,我是赵振刚。”我心急地问:“小倩在不在家?”

  “她在。”杨妈妈说,“她老早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一个人关在房里头,问她话她也不理,敲她房门也不应,这孩子八成又在闹脾气了。”

  “她在家就好,我立刻过去找她。”我急急倒了电话。

  我暗暗骂著自己,我是天下第一号大白痴,一著急就昏了头。这样明显而直接的事情,我却绕了这么大一圈。

  我不再浪费时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新店的方向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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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7:52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乳白色的小洋房,依旧安安静静地轰立在山坡上。今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呼呼的风吹台过树梢,惹得枝叶不住摇晃,满山黑影幢幢。

  我很快地下了车,来到门前,按下门铃。

  当杨妈妈的脸孔出现在门内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杨妈妈,小倩还在房里吧?”

  “她在呀!”杨妈妈兄我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罗先生和小菱怎么没回来?”

  “罗先生临时生病,唐菱带他到医院去了。”我大步走进门内。

  “啊?”杨妈妈担忧地问:“罗先生怎么了?”

  “好像是腿痛。”我迳自进入屋内,回头对她说:“我现在就是要回来带小倩到医院去的。”

  “那你快去吧!”杨妈妈催促著我。

  我快步上了楼,到了小倩门前,轻敌著房门,“小倩,小倩,快开门,是我!”门内没有回应,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小倩,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房门突然打了开来,小倩的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阴郁而冷怒,“你来做什么?”

  “小倩,你父亲——”

  “我不要听!”她捂住了耳朵,哽咽著说:“我不要听,你们统统在骗我,没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我不要听!”

  “小倩!”我大步上前,将她的双手拉下来,“你听我说——”

  “我不听!”小倩猛然后退,挣脱我的手,“赵大哥,你和唐菱骗得我好苦,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走向她,试图说服她,“小倩,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和唐菱的事,现在并不重要——”

  她不但不听,反而截断我的话,“赵大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唐菱?你为她画了一幅那么美的画,在你的心目中,她真是那么美吗?”泪水沿著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我是如此的爱你,我用我全部的心灵来爱你,你却从来不愿放在心上。赵大哥,你好狠心,你对我好残忍……”她突然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小倩,你怎么了?”我一把扶住她,“你的脸色好难看。”

  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两手紧紧地环抱著我的腰,喃喃地说:“赵大哥,请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求你!求你把你的爱分给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痴情、她的伤心,再度使我心软了。我轻拍著她的背,柔声说:“小倩,你这是何苦呢?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知道,其实我并不适合你。”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她将脸埋在我的胸口,“我爱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为你牺牲生命。”她抬起脸,热烈而专注地望著我,“你信不信,我可以为你死。”

  “你在胡说什么?”我心中一凛。

  “我可以为你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没有你,我活著一点意思也没有。赵大哥,我要死在你怀里,到时候,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小倩!”我将她推开来,审视著她的睑,“你在胡说什么?你父亲现在在医院里,他正需要你,你怎么可以有如此消极的想法。”

  “什么?”她吃惊地望著我,“你说我父亲怎么了?”

  “详细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下午你离开基金会之后,他的腿突然痛得很厉害,我们看看情况不对,于是就由唐菱和两位基金会的职员送他到医院去,我负责找你。我找了你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能躲回家来。现在你快恨我到医院去吧!”

  “爸爸……”她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地抓住我的手臂,著急地说,“快!快送我到医院去……”

  “小倩!”我再次扶住她,惊觉有异,“你怎么运站都站不稳?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她开了闭眼睛,软软地倒在我怀里,“我刚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话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小倩……”我抱住她,一颗心徒然凉了半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天发生?为什么我方才进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到她的异样?为什么我不早一点想到,以她激烈的个性,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一整瓶安眠药!天哪,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感到懊悔不已。

  我将她一把抱起,火速赶往医院。

  台大医院的急诊室外,唐菱正在向我叙述一件令人心惊的事情。

  “什么?”我无法置倌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唐菱的语气平静,脸色却十分苍白,看得出来,她在极力隐忍住心中的伤痛和激动,“是肿瘤,他的腿之所以会病,并非当年车祸的后遗症,而是肿瘤。这个肿瘤长在靠近腿部的脊椎,压迫到了神经,所以造成疼痛。”

  “肿瘤!”我的耳际忽然“轰”的一声,像是爆炸了一颗小炸弹,“是良性还是恶性?”

  唐菱缓缓地摇头,神色凝重,“目前还不知道,大夫说必须等开了刀才知道。但是究竟要不要开刀,却是一件十分令人为难的事情。大夫说,如果肿瘤是长在皮下,虽然很容易割取,但是却多半是恶性肿瘤;如果是长在肌肉或者脊椎神经上,甚至长在脊椎骨中,开刀都很可能伤及神经,而使得汉钦瘫痪的情形更加严重,到时候他很可能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生躺在床上了。”

  “我的天!”我茫然地瞪视著前方,无法置信地喃喃自语。

  唐菱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却止不住喉头哽咽,“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却极力隐瞒,不让我们知道。大夫说,他建议开刀,汉钦却坚持不肯。”她的长睫毛一闪,泪水终于滚落,“你能相信吗?他竟一个人承担著所有的痛苦,背负著这么大的压力,也不肯让我们为他操心烦恼,他……”她咬著下唇,泪如泉涌,“老天爷给他的折磨和伤害,也未免太大太多了。”

  “唐菱!”我环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必须振作起来,或许情况并不会如我们预期的这么糟糕。我也曾经听过类似的、开刀成功的例子。或许手术之后会产生奇迹,不但能取下肿瘤,连罗先生的瘫痪也能治好,我们必须有信心。”

  “信心?信心不见得能改变事实。”唐菱悲观地说,“我很担心,以汉钦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承担这么大的手术。万一……”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悲切地说:“万一小倩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大多了,我如何还得起?”

  “你先别急。”我紧握它的手,以充满信心的坚定语气说:“方才大夫说,小倩送来得早,经过急救,应该不会有大碍。这点你不需要担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呵,我是个罪人!”唐菱以手掩住了脸,发出呻吟似的叹息,“他们父女俩遇见我,是最大的不幸,我只会带给他们厄运,永无止尽的厄运!”

  “唐菱,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的心不由一阵抽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可以如此自责,你已经悔恨了这么多年,不要再自责下去了。”

  “是我的错!”她抬起脸来,满脸的凄惶,“汉钦为了我,葬送了他的一生;小倩为了我,服毒自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是不祥的,我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不,不是因为你!”我用力地摇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根本不干你的事,如果我们一定要怪,或许就只能怪命运捉弄人吧!”

  “命运是什么?”唐菱激动地说,“是谁在操纵命运?祂为什么要让这些事情发生?为什么当年被撞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汉钦救的人是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茫然地望著前方,心中纷乱如麻,充斥著千万个没有解答的疑问。为什么唐菱会遇见汉钦?为什么小倩会遇见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所有的巧合,必是有一个力量在主宰,而主宰这一切力量的神,为什么要让人间发生这么多的悲剧?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紧握住唐菱的手,欷歔不已。

  “赵先生。”一个男性的声音暮然惊醒了我们。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进人急诊室、为小倩施行急救的医生。

  “大夫,小倩怎么样了?”我连忙站起身,著急地问,“要不要紧?”

  这位白面无须的中年医生,以沉稳的声音说:“你放心,经过急救,她已经没有危险了,等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我和唐菱交换一个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块大石暮然落地。

  “谢谢你!大夫,谢谢!”我不住地向他道谢。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对我说二二三病房的罗先生请我过去一趟。

  “唐菱,我先去看看罗先生。”我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进去看看小倩。”

  她点点头,对我投以感激的一瞥,“谢谢你。”

  我暮然想起罗汉钦也同样向我道谢,心中忍不住浮起一抹酸涩的感觉,“谢什么呢?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要负大半的责任。唐菱,我搅乱了你平静的生活,我害了你。”我抱歉愧疚地说。

  “不,不于你的事。没有你,汉钦依旧会告病;没有你,小倩依旧不能谅解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责。”她忧伤地、欲言又止地望著我说,“他有话对你说,你快去吧!不要向他提起小倩服药的事情,免得他担心。”

  我敏感地察觉到她异样的神色,于是问,“你知道罗先生要向我说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点点头,“下午他已经和我谈过了。”

  怀著满腹的疑问,我走向二二三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一条穿越生死的通道。空气中弥漫著刺鼻的药水味,使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头。这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我推门进去,罗汉钦躺卧在床,男看护老陈在一旁照顾他。他一见到我,便吩咐老陈去休息,他想单独和我谈话。

  老陈走了以后,他招呼我在床边坐下。

  我拿了张椅子到床边,坐了下来。我们对望著彼此,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他的脸色已不如下午那般可怕,但是精神状态显然不佳,苍苍的白发下,是一张疲倦瘦削的脸孔,嘴旁的两条纹路,显得又深又长。比去英国前,他又更加地苍老了。

  “罗先生——”我首先开口,“关于唐菱的事,我很抱歉。今天下午,我是去向她道别的。”

  “我知道,一切情形,小菱都向我说了。”罗汉钦和善地笑了笑。

  我微微一愣,不解地望著他。

  唐菱对他说了?莫非她已向他坦承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慈祥的眼神里,带著几分研究审视的味道,“振刚,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为什么会到基金会去吗?”

  我疑惑地望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顿了顿,继续说:“昨天我回到家之后,小菱跟我说,前一阵子有人捐了一大笔钱给我们基金会,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他停住不说,细细地观察我的反应。

  “哦?”一阵没来由的心虚,使我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这样吗?那……那很好啊!”

  “振刚,”他饶富深意地注视著我,非常诚恳感激地说:“谢谢你!能够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我的睑暮然涨得通红,急急地说:“你谢我做什么?那笔钱并不是我——”

  “我知道是你。”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当小菱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我望著他,确定他并非在试探。

  于是我耸肩、摇头,脸上挂著不自然的笑容,“你怎么会知道的?”

  “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愉快地笑了起来,“当我一见到你的时候,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觉得你将会为我和小菱带来奇迹,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什么意思?”我摊摊手,“我不懂。”

  “我想将小菱托付给你。”他的眼里尽是期盼。

  “什么?”我惊讶地望著他。

  他诚恳地说:“现在我以一个朋友的身分,而非以小菱丈夫的立场,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脸色郑重而严肃,“你爱小菱吗?”

  “我……”我皱了皱眉头,略一犹豫,随即坦承,“是的,我爱她。”

  “我早知道你爱她,但总是要听你亲口承认,才会真正放心。”他的眼中充满了赞赏之色,“你爱她,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破坏她的幸福;你爱她,所以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你爱她,所以你不愿意夺走她,而使我受到伤害,因为伤害我,就等于伤害她。振刚,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罗先生——”我的心中充塞著莫名的感动情绪,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我们相交不深,他却如此地了解我,一点也没有责备、没有嫉妒,他的胸襟竟是如此的宽大。在这一刻,我乍然体会到,他对唐菱的爱,是多么地无私真诚。

  “小菱吧经告诉你,这十年来,她所遭遇的事情。”他的声音沉重伤痛,“初恋对她而言,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深深地沉溺在那梦魇中,无法自拔。后来,她虽然渐渐恢复正常,能够再度走入人群,面对社会,但是那道伤痕,却始终存在。更不幸的是,我发生了车祸,下肢从此瘫痪,于是她开始自责,认为这一切都是爱情所造成的不幸,所以她更加地封闭自己,不愿再打开心门,和任何人谈感情。她苦苦地守著我、照顾我,因为她对我有很深的愧疚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带著一种赎罪的心理,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

  他迷蒙的目光望著前方,语气变得温柔了,“振刚,我爱她,所以我娶了她。如果,她没有任何名分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时间一久,流言将会对她形成极大的伤害。既然她不肯离开我,我就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子,将来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还能以未亡人的身分,得到一点补偿。但是,我对她的爱,却并非男女之爱,而是一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这五年来,在名义上,她是我的妻子,但是实际上,她是我的亲人——一个介乎女儿和朋友之间的亲人。我这么说,你懂吗?”他的目光停驻在我脸上。

  “我懂。”我用力地点头,胸中热潮澎湃。

  他又发出一声长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放弃为她打算。我最大的希望,还是为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他凝视著我,“我必须感谢你,你是这十年来,唯一敲开她心门的男人。自从她认识你,便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再平静,并且越来越痛苦。对于爱情,她有著难以解开的心结,她自卑,她自惭形秽,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她对我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不能离开我,所以她不能爱你。”他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的心情,却苦于无法说服她。后来,我得知自己的脊椎上长了肿瘤,第一个反应,竟是欣喜。我祈祷著,希望我的肿瘤是恶性的。”

  “不!”我激动地说:“你不可以这么想。”

  他拍拍我的手,潇洒无惧地笑著说:“不必为我担心难过,我非常清楚事实。在目前的情况下,恶性肿瘤对于我和小菱、小倩而言,反而是一种幸运。万一开了刀之后,我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日躺在床上,那岂不是很糟糕吗?”

  我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话反驳。

  他说的没有错,脊椎大手术的确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手术,一不小心就会造成终生遗憾。

  那颗肿瘤,不管是恶性或是良性,似乎已经注定了不幸。

  他继续说:“当我确定自己的病情之后,就下了一个决定,我决定把小菱托付给你。我希望你们能够多接近,但不巧的是,我女儿也爱上了你。对于我而言,这真是个两难的问题。我希望小菱能够找到她真正的幸福,但是我也同样希望小倩快乐。事实证明,你不可能接受她,小倩的单恋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

  “所以你就想办法将她带去英国度假,又话我为唐菱画像,希望我和她能够有多一点时间相处?”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他笑著摇头,“没想到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君子,再多的机会也诱惑不了你。”

  “不管怎么说,唐菱是你的妻子,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做。”

  “现在我的病情既然已经曝光,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下去。”他的神情沉著而坚毅,“我已经改变主意,我决定开刀了。”

  “你要开刀?”我讶异地问。

  “是的。”他平静的神色里,丝毫没有惊慌,“如果证实是恶性肿瘤,我会比较安心些。现在只希望老天恩待我,不要让我变成全身瘫痪。我宁愿死,也不要终日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突然接住我的手,郑而重之地说:“振刚,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小菱,永远爱她,不离开她。”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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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38:1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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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胸口又是一阵血气翻涌,他对唐菱的情义,教我感动莫名。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许下了不悔的承诺,“我答应你,我会永远照顾她、爱她,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很好!很好!”他的眼眶湿润了,欣慰地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忽然想起来,“你找到小倩没有?”

  “找到了。”我回答。

  “让她来见我,我有话对她说。”他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显得十分疲倦。

  “好。”我站起身,走出病房。

  经过急救后的小倩,已经被移到普通病房,唐菱就在床前守候著她。

  “还没醒吗?”我问。

  “还没有。”唐菱轻声地回答。

  病床上的小倩依然紧闭著双眼,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

  “罗先生想见小倩,你先过去,说我们等等就到。”我对她说。

  唐菱点点头,轻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我跟著她到门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唐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凝视著我,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感动,“谢谢你!”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说:“汉钦的病情,还是由你来告诉她吧!”

  我微微颔首,心情沉重无比。

  我转身进人病房,在床前坐下。

  小倩动也不动地躺著,她那小小的、漂亮的脸孔,如今显得毫无生气。这样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差点为我丧了命。她用她的生命来证明她的爱,而我所能给予她的,永远是无情的答案。她不但得不到我的感情,很可能连父亲都要失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不知道我和唐菱的安慰,能不能帮助她度过这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我执起了她的手,低下头,默默地祈祷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只手轻抚著我的头发。我抬起头来,握住了那另一只手,“小倩,你醒了?”

  “你哭了?”她的声音微弱,原本清亮的眼睛如今显得黯淡无光。

  “是吗?”我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睫果然是濡湿的。

  “你哭了,你为我哭了!”她的神情竟是喜悦而感动的,“呵,我真高兴!能够得到你的眼泪,我就算死了也无憾。”

  “小倩,不可以这么想。”我为她拂去脸上散乱的发丝,“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只是觉得虚弱了点。”

  “你不应该做这种傻事。”我怜惜地注视著她,“如果你真的自杀成功了,我将会一辈子良心难安。你就这么恨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

  “不,我一点也没有要惩罚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睑,“我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心中的痛苦,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不顾别人的痛苦,一心求死?”我责备地望著她,“你可以不管唐菱,不管我,难道你也不管你父亲了吗?”

  “我爸——”她的神情突然转为著急,“我爸怎么样了?他在哪裹?”

  “他也在这家医院,他要我带你去见他。”我放低了声音,缓慢而沉痛地说:“但是,在你去见了他之前,我必须把他的病情告诉你。”

  小倩聪慧的脑袋立刻有了反应,她盯著我,神色僵凝,“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脊椎上长了一个肿瘤……”我将实情告诉了她。

  “爸……”听完我的叙述,小倩立刻挣扎著下了床,哽咽著说:“我要去见他!”她坐在床沿慌张地找寻著她的鞋子,豆大的泪水不住地滴落在地面上。

  我将她带到二二三病房,一见到罗汉钦,她立即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哭著说:“爸,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生气。爸,我没有恨你,一点也没有恨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懂事……”

  罗汉钦的眼眶湿了,他抚摸著小倩的头发,慈祥怜爱地说:“小倩,爸爸一点也没有怪你。你现在还小,将来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基于爱你。要知道,单方面的感情,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我不愿看你继续这么痛苦下去,我要你快乐,你懂吗?……”

  “我懂!我懂!”小倩不住地点头,泪如雨下,“我什么都懂了……爸……”

  一旁的唐菱,忍不住别过脸去,轻轻地擦拭著眼角。

  我后退,悄悄地将房门关上,将这个小世界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夜,已经很深了。我走出医院,点燃一根烟,在风中伫立。寒凉的风,吹散了腾腾的烟雾;深沉的夜,融化了我的叹息。

  我抬头看天,天上无星无月,暗沉无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当罗汉钦的开刀检验报告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刮胡子。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我随手拿条毛巾上擦干满是泡沫的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唐菱软弱沉重的声音,“振刚——”

  “唐菱,报告出来了?”我心急地问,“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沉默著。逼人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我的喉头仿佛破人捂住了似的,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不需要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落,落至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个冰冷奇寒的深渊中。

  “医生说……”唐菱的声音十分细弱,“癌细胞已经蔓延,依照乐观的估计,或许还有三个月……”她顿一顿,又说,“汉钦说,他很高兴这样的结果,这正是他所想要的。振刚,他好勇敢,他……”她说不下去了,隐隐的啜泣声不住地传来。

  “唐菱,我马上过去。”我不再多说空泛的安慰话语。

  “不!”她阻止我,“你这几天跟著我们在医院里,已经很累了,不要再过来了。你过来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我们在沉默中挂了电话,在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了。

  我坐在电话机旁,动也不动,犹如石雕木像一般。

  罗汉钦终于得偿所愿,他可以少受些折磨,只要通过死亡的关卡,就可以脱卸所有的痛苦和烦忧,将一切的怀念和伤痛,留给活著的人。

  我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睑埋在掌心中,许久、许久……门铃声乍然响起,我缓缓地站起来,打开门,小倩站在门外,一睑的凝重沉郁。她的两眼略显红肿,年轻的脸庞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只有哀伤。

  “赵大哥,我可以进来吗?”她望著我。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门口发呆,忘了让她进屋。

  “进来吧!”我让开身子。

  她走进客厅,站在石磨前,低垂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株缠绕著石磨的珊瑚藤,零零落落地开著三、四朵花,逐渐枯黄的枝叶间垂挂著许多小小的卵圆形果实。一进人冬天,它使会慢慢地凋零,最后整株枯死。

  “小倩——”我将手按在她的肩头,说,“你要坚强起来。”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抚摸那小小柔弱的花朵,喃喃地说:“冬天来了,连它们都要枯死了。”

  我在她身旁跨下,伸出手轻轻地掠过那些叶片,沉声说:“是的,它们即将枯萎,可是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再复活,到那时,枝叶依旧茂密,花朵依然盛开,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她抬起脸望著我,眼里有著浓浓的哀伤,“是的,叶还会再绿,花还会再开,但却已不是原来的那株了,难道已经死了的还能复活吗?”

  我愣住了,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已经死了的,不能再复活,如果说还有什么遗留下来,恐怕就只有他的精神、他的子孙,以及他对杜会所做的贡献。但是那些却不是原来的他。

  “小倩,”我不由地慨叹,“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有生就一定会有死,这是我们必须接受面对的现实。如果你认清这个事实,你就会知道,你父亲只是比我们早走一些时候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小倩暮然激动了起来,“既然生命最终目的是死亡,那么生命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我爸为了唐菱成为残废,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得到这种绝症?难道接受病痛的折磨,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目的吗?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她掩著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倩……”我按住了她的肩头,心头一阵酸楚,“你忘了吗?你父亲曾经帮助过多少需要帮助的孩子,有多少人在他的辅导下,从歧路回转,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都是你父亲的成就和骄傲,这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义的,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她泪眼迷蒙地望著我,哽咽著说:“赵大哥,我爸就要死了,他死了,我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两年前我就不会离开他,让他伤心难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会和他呕气。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赵大哥,我好后悔,好后悔……”她趴在我肩上,痛哭失声。

  我轻拍著她的背,满心凄怆,“不,一点也不晚,只要你从现在开始,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一切都还来得及。至少你还来得及告诉他,你是多么地爱他,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占著最重要的地位。”

  “是的,我爱他。”她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直到这一刻,我即将失去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他。”她抬起脸望著我,“赵大哥,这几天我想得很多,终于体会到,我爸是多么地爱我。他说得对,单方面的痴恋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所以,我决定了。”

  “你决定了什么?”

  她坚定而果决地说:“我决定离开你,不再纠缠你,我要成全你和唐菱。”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我爸说得对,你和唐菱才是合适的一对。”

  我望著她,感慨地说:“小倩,你长大了。”

  “是我父亲的病情让我成长。”她注视著我,眼里的哀伤更浓了,“赵大哥,我今天来是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请你,把你的公主表送给我,让我留做纪念,好不好?”她恳求著。

  “当然可以。”我不暇思索地回答。

  公主表躺在小小的蓝丝绒盒子里,秀丽典雅,优美而浪漫。小倩接过它,眼中再度蓄满了泪水。

  “赵大哥,谢谢你……!”她痴痴地望著我,“我曾永远把你放在我心里,你是我心中最美丽的秘密。”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再见!”在泪水滴落之前,她转身匆匆地走了。

  我恨在她身后,走到门口,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你为什么不留住她?”我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她需要你的安慰。”

  我回转身,看见唐菱正自转角处缓缓地向我走来。

  “你就一直等在外头,为什么不进来?”我问。

  她轻轻地摇头,望著小倩消失的方向,神情感伤,“她来找你,一定有事,我还是暂时避开的好。”

  “她是特地来告诉找她的决定。”我拉起她的手,带她进入屋里。

  “她的决定?”唐菱顺从她跟随著我。

  “嗯。”我关上大门,面对著她,“她决定离开我,不再纠缠我,好成全我们两人。”

  唐菱垂下眼睑,幽幽地叹息,“这一定是汉钦的意思。”

  “罗先生他现在……”我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探问罗汉钦的病情。

  唐菱痛苦地开上眼睛,摇了摇头,“医生说,从现在起,到他的生命终止,恐怕再也不能坐轮椅,他必须这样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她闪动的睫毛逐渐潮湿,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著,“为什么生病的人不是我?我多么希望能够代替他走这一趟路。当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就犹如针刺般疼痛。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唐菱!”我柔声地呼唤她,“我的唐菱,不要自责,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们必须勇敢地何对这一切。”

  “振刚,这一切都太残忍了。”她泪流满面,“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我们,必须眼睁睁地看著一个会动会笑的生命,变成毫无知觉的尸体,让他埋进土里,烧化火里,变成了尘土,成了灰烬,永远不得再见,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我的心突然一阵悸动,她哀伤的面容,带著一种楚楚动人的神韵,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唐菱,”我抬起她的下巴,深情地凝望著她,“让我陪著你,一起度过这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守著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缓缓地伸出手,轻抚著我的脸颊,喃喃地说:“你是个傻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傻子,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傻子。”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地吻著,“我宁愿为你痴傻,为你疯狂。为了你,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痛苦;为了你,我愿意付出所有。唐菱,我爱你!”

  我缓缓地低下头,轻吻著她的脸颊,吻软了她的泪水。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地仰起脸来。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快速眨动的睫毛,在在显示著她内心的激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唇,深怕激动的心,亵渎了这神圣的一刻。这一刻,我等待已久,我要以满腔真挚的爱做为献礼,献给我挚爱的女人。

  我吻住了她柔软芳香的肩。我的吻细腻温存,辗转缠绵,倾注了所有的柔情与爱恋,蕴含了承诺与决心,我的心灵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情绪里,久久……久久……当我终于放开她的肩,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轻叹,依偎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拥住了她,将她圈进我强壮的臂弯中。她的脸紧贴著我的胸口,柔绚的发丝轻拂著我的脸颊,我吸吭著她发中的清香,为之深深地陶醉了。呵,唐菱!我愿为她建立一个晴朗平和的世界,为她挡住所有的风和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暮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唐菱仍然依偎著我,她在我怀中轻轻地说:“天黑了。”

  “嗯!”我紧拥著她,依然凝立不动。

  “我要走了。”她终于离开了我。

  我拂去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说:“是的,你该走了,他需要你。”

  我送她到门外,看著她进电梯,望著电梯的灯号,由十二楼不停地往下降,十一、十、九、八、七……一。

  我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浓浓的暮色,不住地涌进窗内,重重地将我包围。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吐出一大团的浓雾。枭枭的烟雾,缓缓地上腾,融进了空气中,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遥远的天边,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像极了唐菱带泪的眼睛。泪水洗净了她曾有过的污点,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我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著。漫漫长夜,总会过去;悲伤的泪水,也总会止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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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5:41:59 |只看该作者

ps:这篇文字我并没有看完,只是因为看见了前言的一部分话,让我觉得有种坦诚和朴素在里面,文字应该有可看之处,于是就转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长,一度不想转了,因为太辛苦。

                               ----------森森.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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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4 16:05:1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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