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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塔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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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0:38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玄武湖上的这一天是一座分水岭,把我和黎薇的友谊截然分成两半。这以前,我们的友谊有点像捉迷藏,双方都在互摸互捉,而又互闪互避,这以后,藏在我们眼上的布没有了,我们睁开眼睛,认清对方的眼耳口鼻,胸膛与四肢。我们赤裸裸地坦露出我们的灵魂与肉体,不再有一点一滴的隐藏与顾忌。

    在这一天以前,我们似乎从没有真活过,也从没有真品味过什么叫真幸福,真感情,真友谊。比较起这以后的任何一秒钟来,我过去的整三十二年都是一片空虚。一个谎骗,一堆黑暗。从这一天起,我才算有了真光真亮真的实在。我真愿意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来换这样的一天,一小时,甚至一秒钟。假如生命里没有“真”这个字,就是活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结果?

    我用我三十二岁的心来换黎薇二十三岁的心,“换”得一点不牵强,不做作,好像自有地球的第一天,我就注定要有这一“换”。啊、天,“换”得多舒服啊,在每一吻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抱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抚每一笑每一触里,我们的心在交换着。我占有了她的心,她占有了我的心。像野兽占有洞窟,像云彩占有天空,像斑鸠占有了鹊巢。

    没有真爱过的人,绝对不会了解我们中间的深情,真爱过而对生命缺少艺术感的人,更难品味我们的深情。我们的情有时很深很深,有时很浅很浅,有时像猛烈的瀑布,有时像安祥的溪流,有时像疯狂的尼采,有时像平静的康德,有时在跑在跳在舞,有时在静在躺在睡......。没有一个字真能形容我们的情。没有一件事真能代表我们的情。没有一个梦能象征我们的情。只有我们自己能咀嚼它,玩味它,体贴它。

    我的预测并没有错,一个骄傲冷酷的少女不爱人则己,一旦真爱了,这爱一定是出奇的猛烈,出奇的叫人抖颤。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压制,黎薇终于对我倾射出全部的情感。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强,出奇的热。在她的情感的波流中,找寻到比海滩还深广的温柔,比海水还叫我惊讶的幸福。

    唉,我怎样说我的幸福才好呢?它是那样不可说,说不出,说不好!

    她学提琴,本来是每周两次,现在改为隔日一次。这时她已从××女大毕业,她的全部时间是自由的。她所顾虑的只是我的事业。我每天至少得费四小时在检验室,三小时教琴,两小时练琴,另外还有应酬,剩下来的时间就有限了。不过,尽管我繁忙,只要有黎薇在我身旁,我依然感到无限轻松。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座花园,有了她,任何重担子都不能叫我喘气。她的一花一草都叫我爽心悦目,我再也感不到工作的阴影。

    改变学琴的时间,那是玄武湖归来的第三天的事。

    “罗,从明天起,我打算间日来学一次琴,好不好?”她靠着楼栏杆,望着庭院里一簇金黄色的菊花,并不回头。“逢单日来,还是逢双日来?”“当然是逢双日来啦,‘双’不是一个吉利字吗?”我沉思了一下,突然笑着说:“你对提琴为什么这样热心呢?”

    “多花一点时间,不是可以学得更好一点吗?”她仍然不回头,望着那簇金色的菊花。

    我摇摇头,笑着道:“我怕你的琴今后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为什么?”

    她回转头来,笑着问我。

    “因为此后你学琴的时间,会忙着学些别的事,不会忙着学琴了。我呢,也会忙着教你别的事情,不会专心教你琴了。”

    “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

    我不开口,紧紧把她拥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沉地长吻。

    吻完了,笑着问:

    “明白了没有,就像这一类重要事?”

    “鬼!鬼!鬼!”她轻轻地打了我一下,挣脱我的怀抱,一面笑,一面用庄重的口吻道:“罗,现在我要和你先讲明白,玩是玩,课是课,以后在学琴时间,不许碰我一下。”

    “真不许用手碰吗?”

    她庄严的点点头。

   “难道连碰根头发都不行吗?”

    “不行。”

    我轻轻地笑道:

    “好厉害的罗马法!......好,不许用手碰,用胡子碰总可以吧。”

   “胡子怎样碰法?”

    我突然抱着她,猛然吻了她一下,笑着道:

    “就是这样碰法,行不行?”

    “鬼!鬼!鬼!我不理你了。”

    她故意装作生气,跑到客厅里,扭转头,不再理我。

    我忙跑过去,连叠向她陪不是,终于笑着道:

    “黎,你这不是冤我吗?仔细想想,是你不对,还是我不对?你想,我必须常常改正你的指法和弓法,不碰你,行吗?”

    她淘气的道:“我并不是绝对不许你碰我。只许你在教琴范围以内碰,不许在范围以外碰。”

    我笑道:“你真比日本二十一条还厉害。算我是野心家袁世凯,接收你的二十一条,如何?”

    她不开口,只是笑。

    第三天,她当真带着琴来了。

    我开始教授她。

    才教了一半。我就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不对......”

    她讶然问:“怎么不对?”

    “你今天的手指特别僵硬?打颤,......你喝酒了吗?”

    她摇摇头。

    我郑重地道:“我想起来了,你的手指大约起了昂烟士披里纯症,我给你敷点药,好不好......来,把手伸出来。”

    我是医生,她很相信我的话,当真把手伸给我。

    我拿着她的手,在她白白的手指上轮流重重吻了一次,然后交给她道:“好,昂烟士披里纯症治好了,你继续拉琴吧。”

    她傻傻地望着我的脸孔,突然大悟过来,她骂了我一声:

    “鬼!鬼!鬼!你完全拿我开心,我永远不理你了!我也不再跟你学琴了!”

    她拿起琴,立刻要回去。

    我抓住她的膀子:“薇,你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

    她故意恼怒道:“你讲吧。反正你有理!”

    我笑道:“你是一个最聪敏的人,难道不知道爱情是艺术灵感的泉源?我说你手上有昂烟士披里纯症,是说它们缺少灵感,唯一的药就是爱情,所以,我给它们敷上它,这样你还能责怪我吗?......”

    她打了我一下,笑着道:“横说竖说,反正你有理!......好,这以后有灵感也罢,没灵感也罢,不许在再我手指上敷什么药了。”

    她继续拉琴。我听了,赞不绝口:“瞧,瞧,这完全是我的药灵验,来,来,来,再来点药,这回不但要上药,你脸上发上嘴上都得上药,药越多越有办法!”
她听了,大笑,不再拉琴,倒在我怀里。

    一个平凡人爱欢乐总胜于悲哀,爱白天总胜于黑夜,爱春天总胜于秋天。我和黎薇都是平凡人,寻求欢乐与春天,天然是我们的本能。当幸福不在我们身旁时,我们或许懒得寻找。但当幸福在我们身旁时,我们绝不会懒得怕留住它。现在,我们知道:我们确已踏入幸福之门,并且已登堂入室,直穿过她的玄奥,我们自然愿意在里面沉湎忘返,不再想到其它。事实上,我们也不愿意想到其他。每一想到幸福以外的事情,我们总觉得是一种罪行,仿佛在天堂里的人不应该想念地狱。

    不过,我们所谓幸福,与其说是唯物的,倒不如说是唯心的;与其说是科学的,倒不如说是玄学的。我们像未吃禁果以前的亚当夏娃,孩子式的倘佯在伊甸园中。这园里的最大欢乐,就是朝夕相处。能常在一起,合多于离,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爱情真是一种魔术杖,经它一点染,石头会变成黄金,衰老会变成青春,丑陋会变成美丽。玄武湖过去我也常去玩,但哪有现在这样舒服?电影院过去何曾去得少,但哪有现在这样甜蜜?跳舞场过去几乎是我第二故乡,但是从前一百次狂舞的欢乐总合,抵不上现在我和薇的一次舞的百分之一。这并不是薇的神通,而是魔杖的魔法。

    我爱音乐,薇也爱。我爱文学,薇也爱。我爱泛舟,薇也爱。我爱闲静,薇也爱。我们的许多爱好都相同,仿佛前生安排好似地。在相同的爱好下,我们的幻想与趣味自然就极一致。举例说,有一次我们商量如何度一个周末时,我们都不约而同的作下列设计——上午划船,中午野餐,下午看电影,黄昏听音乐,翻书报,晚上跳舞。

    一天天的,我们友谊越来越深,一天天的,我们的友谊越来越融洽。不到一年,我们的友谊就进展到忘形忘我的阶段。讲感情,一对最理想的百年夫妇也不过,如此。不过,尽管我们的感情已异常热烈,尽管我们的吻与抱无计无数,我却始终没有侵犯过她的贞洁。在这方面,我一直保持最道学的成见。我认为:在未和一个女子结婚以前,绝不该占有她,特别是我所最爱的。即使她自己心愿,我也得再三考虑。女子常常感情用事,当她们真心爱上一个人时,恨不得连皮带骨一起交给他。可是,一旦失去清白时,事后又常常悔恨。为了不叫她们悔恨。我宁愿痛苦我自己、克制自己。

    讲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初夏下午,我们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她身上只穿一件蓝绸子翻领衫,我只穿一件白府绸衬衫。初夏天气不冷不热,暖洋洋的,软绵绵的,说不出的怪叫人舒服,叫人发疹。当我们在一度热烈拥抱与长吻后,我们的情感都发酵到最高峰。她的心在“咚咚”跳,我的也一样。一种奇异的震颤从我们的头发直传染到脚跟。我们都产生一种古怪的欲望,古怪的渴求。她坐在我膝上,用手抚摸我的臂膀与胸膛,一面抚摸,一面赞美到:“啊,罗,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坚强呢?你挥身简直是钢铸铁造的!”

    我不开口,用手回答,抚摸她天鹅绒似地胸膛,以及那两朵又红又白的大莲花。抚摸着,抚摸着,突然她打了个寒噤,一片血潮涌上她的两颊,她脸上射出一种奇异的醉态。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眼光望着我。望着望着,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给我一个可怕的长吻。她的两臂像钢条,她的嘴唇像树胶,她从没给过我这样强烈的抱与吻,她一面抱吻,一面喘息,藤萝似地缠住我,死也不肯放松,仿佛要从我身上榨取什么。她虽然不开口,不解释,但我从她的眼睛与动作里已看清她内在的冲动,内在的需求。一刹那间,我也受了她的传染,似乎不顾一切,想放纵一下。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这刹那一过去,我的理智立刻抬了头。我使劲挣脱她,把她摔在沙发上,独自跑到隔壁去弹琴。

    我弹着巴赫的《圣母颂》。

    我弹着弹着,不知何时起,她已站在我后边。我一转头,遇见她的虔诚目光:她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我给她一张椅子,递了一本画报给她,笑着到:“我弹琴。你看杂志。”

    她接过画报,呆呆站着,并不坐下。

    我继续弹琴,依旧是《圣母颂》。

    突然,圣徒似地,她跪在我旁边,匍匐在我膝上,低低啜泣着。

    这一天傍晚,我用车子送她回去。我们兜下许多圈子,始终不说一句话,没有一点表示。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开到她的门口,她下了车,已经快进门了,忽然又跑回来,把头伸进车里,热烈的道:“罗,把头伸过来。”

    我遵命把头伸过去。

    她用小小红唇贴住我的耳朵,用最轻最轻的声音道:“从今天起,我彻底明白了:在这个广大世界上,只有你真正爱我,真正真正真正真正爱我!”

    从这一天以后,我们的友谊当真更深了一层。这以后,她连最后的一点隐瞒也不再隐瞒了,她向我坦露出心头的每一滴思想。

    她常常很天真的告诉我:“啊,罗,昨天夜里,我NERVOUS得很厉害,说不出的想你。”

    “真的吗?”“真”。“现在呢?”“奇怪,现在见了你,倒没有什么了。”
我笑着道:“在你这种年龄,这是生理上的必然现象,没有什么。你只要稍为克制一下,就行。今天回去时,我给你一点药片,万一再有这一类现象时,它可以叫你平静。”

    我又告诉她:一个人冲动最强时是早晨,这时刚从梦中醒来,思想将醒未醒,眼睛似睁非睁,疲劳已整个恢复,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香甜,生理上自然有一种渴求,渴求发泻自己饱满精力。

    我要她注意早晨。

    我告诉她医药卫生方面的常识。

    她听完了,笑了。她说:“你忘记你以前告诉我的话了。你不是说:一个女子对男子发生需求,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纯生理的:由于无理的冲动。一种是纯精神的:由于对男友强烈的爱。前一种是盲目的,难克制,后一种含有理智成分,易对付。我的情形是后一种,当然不要紧。”

    我笑着道:“当然‘不要紧’。不过真到‘紧’时,那就不能‘不要’了,对不对?”

    她听了,不仅大笑,伏到我肩膀上。

    苦总是长的,乐总是短的。一天的苦往往比一万年还长,一万年的乐却常常像一点钟,还不待你看清楚,它就消失了。我和黎薇享乐感情,不知不觉己过了两年。(如果从我们晚会第一次见面算起,我们已认识五年了)。这两年比两秒钟还快。

    我俩的友谊,这时虽已说达到最高峰。但随着友谊的强烈亮光,那模糊的阴影同时也渐渐出现了,并且越来越明显。这阴影就是现实。我们究竟是人,究竟离不开地球。是人,离不开地球,就必须得接受现实。有时,当我们闭上眼睛,游泳在梦幻里时,我们也自以为摆脱了现实,击退了现实。但只要一睁眼,它就又抓住我们,抱住我们。一个人想推倒现实,正像推不倒翁,你才一撒手,它就又起来了。
我和黎薇之间的现实,就是我们的环境,以及我们友谊的可能结果。这环境与结果,我过去也偶然模糊想过,但并不认为很重要,并且也认为时期还早,所以常常偷懒,故意对自己装聋作哑,不去理它。可是,这“不去理”的同义字只是“暂时”,不是“永久”。这“暂时”的同义字只是“一年半载”,而不是“三年五载”。这现实的分量,一天天沉重起来,终于逼得我不能不理了。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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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4:40 |只看该作者

    那是一个礼拜日上午,例外地,我们没有去划船,却留在家里。薇说,她要亲手下厨房做几样菜请我吃,叫我品尝她的手艺。我于是吩咐厨子,叫他在薇一边帮薇洗菜洗碗碟,不必炒菜。薇当真披上我的白色大夫外套代替围裙,在厨房里跑这跑那。我在一旁“随侍”,不断听她的“将令”,搬这搬那,忙得团团转。我笑着对她说道:“你这不是做厨子,倒像带领千万大军打仗,我有六双手,也要给你累折了。”她笑着道:“一个好厨子正像好医生,必须有好助手才行。你给全南京城最著名的美人做助手,该引为终生荣幸哪!”我笑道:“得,得,我不希罕这荣幸,比这更强一百倍的荣幸你早给我了!”她轻轻笑骂道:“鬼!别混说。小心炒坏了菜,我不负责任。”

    我笑着道:“好,菜还没做,就推卸失败责任,今天菜非糟不可!”我们一面笑,一面谈,菜终于做好了。一共四样菜:一个鲜笋黄焖鸡,一个火腿冬瓜汤,一个番茄炒鸡蛋,(她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样菜。)一个开阳烧白菜。

    她每样夹一筷,放在我嘴里,先叫我尝尝:“够不够资格做主妇?”她笑着问
我尝完了,笑着道:“啊,太好了太好了。”我又模仿牧师传教的口吻说:“将来消受你的那位先生有福了。”

    “你说哪一位?”

    “谁知道是哪一位?反正不是我!”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反正不是我!”

    她突然赌气放下筷子,跑上楼。

    我连忙追上去,抓住她。

    “薇、薇,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是的,我生你的气——生你很大的气,你太可恨了!”我笑着连忙赔罪道:“啊,算我错了,算我错了,我刚才那句话说错了。我应该说:‘反正是我!’对不对?是的,反正是我,反正是我,......”

    我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反正是我”,笑着问:“你满意了吗?”

    她扑嗤笑了,右手勾住我脖领子,给了一个又甜又香的吻。

    吻完了,她笑着道:“饭后我有话和你说。”

    饭后,她用很庄重的神色告诉我一件事:在最近一个月里,向她正式求婚的有三个。她的父亲征求她的意见,她都拒绝了。(她又补充说:过去两年,向她求婚的至少有两打人,她都拒绝了。)他们问她,既然嫌这不好,嫌那不好,她理想中的人,究竟是谁?她说:让她考虑一下,再答复。

    说完了这番话,她用最庄重的态度道:“罗,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算短了,长这样下去,总不是事,你得告诉我,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我沉思了许久,摇摇头。

    “那么你得赶快想想!我接受你的一切意见。”

    “真要考虑这样的事么?为什么这样急促呢?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下去,不也很快活么?”

    她摇摇头:“你也该为我的前途想想。”

    我楞了好一会,沉重的道:“是的,我也该为你的前途想想。”

    接着,我告诉她,让我好好考虑一天,第二天晚上给她答复,我必须把许多事情想想,才能决定一切。

    夜,我熄了所有的灯,屋子里漆黑一片,黑得像死的化身。我爱这一片黑。这黑给我以无限沉醉。我深深把自己埋在一只沙发里,好像是埋在一大片流沙里。我让自己的情绪下沉,沉,沉,沉入一座无底深谷,堕入万劫不复的死亡,生命对我已是一个空白,只有死才能在我眼里闪出光辉。我爱黑暗,因为它是死的一种形体,这种形体对我有无限诱惑,无限挑逗,无限刺激。我真想站起来,冲出去,冲到黑夜里,冲到死亡里。我愿找寻任何一个给我毁灭的机会。

    “一个生命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黎薇所加给的问题,己给生命涂上一层暗淡色彩。她要我考虑她的话,我考虑了,结果我却毁灭了,毁灭了所有我原先的幻梦。我感到生命的残酷。多少年来,这残酷一直追随我,压迫我,折磨我,但我却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尽可能用“麻痹”捆扎起来,紧紧捆扎着,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里,这角落就是我的心,现在,黎薇所加给我的问题,却把这捆扎得紧紧地东西拆开了。

    多少年来,我尽可能尊敬女人,爱护女人,用美学而不用生物学来看女人,用母亲的情绪而不用父亲的情绪来看女人,这一切又一切,都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多少年来,我提出“三分女人,七分事业”的口号,把自己大部份生命都消磨在音乐与医学上,也正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两年以来,尽管我和黎薇友谊突飞猛进,越来越强,越来越深,尽管我们早该有一个具体结果,早该有一个决定性的形式,但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不去理它,这也正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希望这内在的残酷尽可能被捆绑得紧紧的,尽可能埋在我的深心里,尽可能不揭露出来,可是,黎薇现在的问题却打碎了一切的“可能”,终于叫这“残酷”露面了。

    这“残酷”是:我早已有了一个妻子。

    当我还在二十二岁时,父母即按照旧式传统,逼我和一个半旧半新(她在初中毕业)的女子结婚,当时我不忍心拂老年人的意思,在一种怜悯的情绪下,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给这陌生的女孩子。当时我还有一个痴想:根据我的幻想,加上我的感情,总可以把这女孩改造成一个理想的人。我试验了,结果却失败了。我发觉她对我毫无了解。她爱我:按照旧式传统观点来爱我,但丝毫不了解我。她是一个好人,然而她的善良对我毫无用处。我所有花在她身上的精力只证明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和她生了两个男孩子,这以后我不再和她在一起了。我向父亲说明:我只能让她住在北平乡间,这样,我们或许还会勉强维持夫妇形式,否则,我连这种形式也要撕碎。父亲接受了我的请求,只要求我每年春秋两季回去看她二次,这一要求,不用说,我答应了。

    真像如此,我和薇的爱情有什么前途呢?唯一的办法,是和家里的妻子离婚。可是,在当时情形下,这一办法是不易实行的。第一,女孩子家长不答应:她并没有做一件错事。当时在北平乡间还存在一种很旧的思想:认为自己女儿和丈夫离婚是一件名誉扫地的事。第二,女孩本人不答应,勉强逼她这样做,她只有自杀。第三,我的父母也不答应这样做,他们始终认为她是一个极贤慧的媳妇,并且已有了两个男孩子,可以传宗接代。第四,我自己也有点不忍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就是杀死她。对于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杀死她啊?

    我既无法和妻子离婚,我和薇的结合就不可能。直到现在为止,我所有的南京朋友,薇的父母,连薇本人在内,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假使我欺骗所有人,也欺骗薇,和她结合了,万一他们和她都发现了我的欺骗,我该怎样办呢?更何况爱情场合上,我最反对的就是欺骗?我告诉薇,薇本人不介意,会坚持对我的一贯态度,她会为我牺牲一切,可是:下面三种暗礁我不能不考虑,第一,假如黎薇父母知道我是有妻之人,绝不会应允我的求婚。假如我要欺骗他们,不说明我已经有妻子,我今后又如何做人?第二:假如,我和薇勉强结合了,社会观感如何?我是否还想在社会上做事?第三,我有什么权利接受薇的牺牲?为什么我不能为家庭、为社会、为传统、为薇的前途来牺牲我自己?

    考虑完了,我很痛苦。

    我喃喃:“我和她的爱是灵的,精神的,没有形式的,不需要任何酬报,结果,和前途,它本身就是酬报,结果,和前途。”

    第二天,我把这样种种考虑告诉薇,详细委婉的向她解释一切暗礁,我明白向她表示:我们不能结合。我们只能有爱情,不能有爱情的结果。

    这是一个初秋夜晚,我们同坐在阳台上,头上满天繁星。疏疏落落的灯光从客厅里闪射出来,照见我们的身影,以及庭院里的枝枝树叶。夜很和平,温柔,给人以猫的感觉。

    薇听完了我的话,许久许久没有能开口。终于,她默默站起来,跑到琴室里,拿了一把提琴,开始弹奏,她始终只重复奏一个曲子:《卡发底那》。这时她已学了两年琴,技巧虽不怎样深,但对于一些小曲子已能应付自如,并且能充分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平常她在我面前奏琴,最爱奏一些轻松愉快的曲子,像《卡发底那》这种阴郁悲愁的曲子,她从未当我面奏过,今晚她还是第一次奏它。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奏着,忧郁的琴声充满了阳台,充满了秋夜,仿佛是呜咽的流水,呜咽的秋风,听着,听着,我的心弦紧张起来,我的心说不出的凄酸。
我终于轻轻道:“薇,不要拉吧。”

    她放下琴,望着天空,沉思了许久,轻轻喃喃自语道:“奇怪,今晚我似乎有一点奇异的感情。”

    “什么奇异感情?”我问。

    “一时说不清。......我怕会发生一点事。”

    我知道她是指什么,我沉默了一会,终于把她拉到我身边,极诚恳的安慰她道:“薇,你别难过。我刚才所考虑的,只是目前的困难。这种困难,将来也许不会有。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于结合亦未可知,这一天不过远一点罢了。......”

    她怔了怔,苦笑道:“我们也有可能结合的一天么!”“当然有,只要我们能等待。”

    接着,我向她解释:我们必须转移社会观感,使外界一天天多了解我们。等我们的情形被大家谅解后,再行结合,也很容易了。总之,我们必须等待到那一天: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结合显得很自然很平安不牵强不悖理了,这样,婚后的我们方能和婚前一样幸福,不致招引人们的反感。假如社会不谅解我们,我们竟勉强结合了,不仅我们的事业受到妨害,精神也会感到无穷痛苦。

    我问她:“你能等到这一天么?”

    她楞了许久,终于用深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能等到死,......只要你容许我等待。”

    为了安慰薇,我虽然给了她希望,但要兑现,究竟不是易事。希望我们的家庭,朋友,社会环境来谅解我们,那是一个长期的等待。也是一个很困难的等待。在长期等待中,我们暂时只有不想将来的事,一天天且打发“现在”再说。因此,这以后我们再不提将来,只沉浸在现实快乐里。当现实快乐停止后,我们偶然想起茫茫前途,常感到暗淡的幻灭。

    有一次,我们同玩燕子矶。那正是大雪后的冬季,到处都是银色的光。我们双双站在矶头上,眺望浩浩荡荡的长江,以及江两岸的大雪。她牵了牵我的袖子,重重的喘了口气道:“要脱离黑暗现实,达到永远的幸福,我们只有两条路。”“哪两条?”

    “一条在这下面。(她指了指千尺下面的江水。)只要我们手牵手,同时再向前走三步,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另一条路在那一边。(她指了指江尽头处的远方)。只要我们能远远远远的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就会有我们的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不回答。我觉得无法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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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4:52 |只看该作者

    我永远忘不了玄武湖那个风雨之夜。

    那是一个夏季礼拜日,我们在湖面上划了一下午船,划得很尽兴,很愉快,这一天气候特别闷热,我们划了一阵,就躲到柳树荫或桥下乘凉,喝汽水,削水果,吃西瓜。

    黄昏时分,天色突然转阴,大片大片的雨云竟涌现在天空,光闪闪的,黑森森的,像是一只只要冲出森林的野兽。冷风一阵阵扫过来,岸上杨柳浑身直抖,千千万万柳条飞着舞着。似在打秋千,又像希腊女神竞走时飘舞的长发。莲叶嗖嗖直响。莲花婆娑款拢。湖水抖动千干万万小波浪,忽上忽下,此起彼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狂风起处,水上游船越来越少。游客怕下雨,纷纷上了岸,湖面分外显得空寂,几乎只剩下我们一条孤船。我们慢慢划着桨,悠悠前进,无视了风、云、夜、浪。我们的船像一只孤独的骆驼,形单影只的年彳亍在湖水的沙漠上,我们重视这种孤独,也热爱这种彳亍。我们真愿湖面再没有第三个人,好让我们自在在地占有整个的山,整个的水。夜来了,风越来越狂,水越来越险。风云变换中,终于来了雨。雨先是小落,一丝一丝的,一 点一点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不久,便狞猛起来,大条大条的往下横扫斜刷。我们连忙把船划到莲叶丛中,整个的船在几片大莲叶下,像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在我们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起先还有模糊的光。勉强供我们分辨出人的外形,船的外形,莲叶与莲花的外形,终于连这点模糊的光也没有了,黑暗拥抱了一切。在我们的头上,是一些硕大的莲叶,它们像一些圆伞,正好把雨遮住。我采摘了最大的三片莲叶,密密的覆盖了我们的身子,当作雨衣。在这天然雨衣下,我们互相抱着,一动也不动,像两只小猫小狗。雨在荷叶上响,像千万只雁落平沙,像数不清的仙女,在枯叶丛中跳舞蹈,没有开始,没有终结。雨响着,响着,响着,响着。雨响在我们头上,响在我们四周,响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心被雨弄热了,弄醒了,我们不在感到雨是身外物,它就是我们自己的心灵产物,它就是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呼喊,我们的冲动。

    当雨声最狂烈时,当湖面最骚嚣时,我的冰凉的脸贴在薇的冰凉的脸,我温柔的问:“怕吗?”

    “不。”

    “为什么?”

    “我很舒服。”

    “为什么?”

    “因为在你怀里。”

    停了停。

    我问;“我能叫你舒服吗?”

    “是”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很热。”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心现在跳得很快。”

    “跳得快就叫你舒服吗?”

    “跳得快证明你很爱我。”

    “真的吗?”

    “真。”

    “千真万真?”

    “千真万真。”

    “那么你怎么酬谢我呢?”

    她不开口,把脸紧紧贴在我心口,贴得很紧很紧,很紧很紧。我一动不动,让她紧贴着。贴了很久,我才轻轻道:

    “这是酬谢吗?”

    “是。”

    “怎么讲?”

    “因为我现在用我的灵魂来拥抱你的心。”

    “怎么讲?”

    “我的灵魂就是我的脸。”

    “为什么?”

    “灵魂是一个人最美的部分。”

    “对。”

    “我的脸是我最美的部分。”

    “对。”

    “所以我用我的脸代表我的灵魂。”

    “说得好。但我还是有点遗憾。”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不用灵魂拥抱我的心。”

    “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

    她想了不久,突然有所悟,她轻轻道: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不回答,抬起腰,伸直身子,用她的心紧紧贴住我的心。

    我不开口,胸膛向前挺了挺,也紧紧贴住她,用我的心来回答她的心。

    ......

    不知何时起,雨竟住了,风也轻了,湖上的潮湿空气说不出的温柔。湖面波浪平息后,水静极了。我们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不时有一串串水滴从莲叶上滴入水里,敲起玲珑的声音,清晰而圆润,使水面显得分外幽寂。在幽寂中,我们体味到夜的美,黑暗的美。我们仿佛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水底。我们真不愿说话,也真不愿思想,动作,我们只愿沉没在静寂里,像鱼沉在水里,不断往下沉,沉,沉,沉,......

    不知沉了有多久,我终于揭开我身上的三张莲叶,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柴,划了一根,一朵小红花立刻开放在黑暗里。我擎起火柴,照亮了她的脸,笑着道:

    “我要看看你的脸。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的脸了。”

    她两只眼睛深情地望着我:

    “没有光你也应该看到我的脸。”

    “是的,没有光我也应该看到你的脸。”

    火灭了。

    黑暗又是上帝。

    在黑暗中,我当真看到了她的脸:明亮的脸。不久,我划着第二根火柴。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点蜡烛吧。”

    她从番布旅行袋里取出一支白色烛,点亮了,大放光明。我看见了绿色的莲叶,红色的、白色的莲花,以及青色的水。

    她把烛放在船舷上,回过共来对我道:“罗,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喜欢在湖上玩?刚才下那么大雨,也不想走?”

    “为了欣赏在雨里的我。以及我们在雨里的情,是不是?”

    “不。”她摇摇头。

    “那为什么呢?”

    “为了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她不开口,却伸开右臂,对我道:“把袖子卷上去。”我遵命照办。

    她穿的是白番布西式褂子,袖子本来很短,我一卷,就卷上了肩。“看吧,这是什么?”

    她把洁白臂膀凑到我眼前,我借着烛光,对她望了一眼,在她的上臂,我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白色橡胶皮膏,我连忙问:“怎么,你的膀子破了么?”

    她点点头。

    我不免半埋怨半关怀的道:“膀子破了,你怎么破了贴橡皮膏?贴橡皮膏,揭的时候,非常疼哪!你应该敷一层凡士林,外面再扎绷带才是。”

    她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哪。”过了一会,她又道:“给我把橡皮膏揭掉。”“这不痛吗?”

    “你别管了,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她的神色是很坚决。为一股好奇心所激动,我只得照她所说的做了,我把她的膀子放在我膝上,两只手轻轻揭那橡皮膏,动作轻极了。

    一面轻轻揭,一面问她疼不疼。她摇头。我知道她是说谎,她的脸色在做一种很大的挣扎,牙关咬得很紧。我忽然放下手道:“你骗我。你一定很痛。我不揭了。不管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看了。”

    她坚决的摇摇头:“不,你得揭开,否则我会生你的气的。即使我有点痛,这也是有代价的疼,过一会你就明白了。”

    她的态度是那样固执,好像连刀子搁在头上,也不会叫她改变。我没有办法,只好咬牙继续揭。

    我终于揭开了。

    她始终很平静,连哼也不哼一声。

    “举起烛光来,看这是什么。”她把膀子抬到我眼前。

    在烛光下,在刚才贴橡皮膏的地方,我发现一大片蓝墨水的溃处,起初我看不清它们是什么。仔细看了几眼,我才发现上面有几个刺青的英文字。烛光在幌动,我看不清是什么字。定定辨认了许久,我才看明白它们是R、S、T......我名字的缩写,她用刀子在皮肉上刻了这三个字,又用蓝墨水浇在上面,这才明晰的浮显出来。我望着发了楞。

    我听见她的声音:“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只是不知道怎样刻。听人说,刺青用针,我想针太细,便用刀尖。刻完了,没有上止痛粉,就把蓝墨水浇上去,痛极了,流了很多血,我这才贴橡皮膏......”

    我怔怔的望着那三个字,许久说不出话来。终于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她睁大眼睛,深沉的望了我许久,用极坚定的声音道:“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告诉你:只要我的躯壳活一天,你的名字永远活在我的血液里。除非我的血干了、肉毁了,今生你的名字与我的身子再不分开了。”

    听完了,我低下头,一滴大眼泪出现在眼角上,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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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7:15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一片微风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古森林的大火。一片微波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宇宙间的小小偶然常常造成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对于这种飘忽无定的偶然,我们多半束手无策,事后细想起来,只觉得它异常残酷,异常危险。

    我和黎薇的命运,也就被一个“偶然”所决定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黎薇的前途原很黯淡。为了爱薇,为了给她真正觅取幸福,我常常考虑“如果有一个人在各方面都比我强,我是不是该把她托付给他”?我的答复是:该!存了这种心理,我便时时在各方面留意,看有没有这样的人比我更能给黎薇幸福。

    密云不雨总是沉闷的,叫人难受的。我和薇的友谊有时正是这种现象。我们越是相爱,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爱。我们越是幸福,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幸福。这更多的爱与幸福,只有结合才能给我们。只有把“肉”加进去,“灵”才能发出更大的光芒。肉是油彩氛围,没有她,灵的线条在画面上不生动,不强烈。然而一提“肉”,种种现实问题就包围我,阻挠我,妨害我。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我们自然会感到密云不雨的沉闷。

    为了打开这沉闷的僵局,我常常想一条新路。

    自然,这种沉闷是有间歇性的,经过一度沉闷后,精神上往往会感到一种新的愉快。愉快了一个时期以后,又会感到新的沉闷。

    正是在这种沉闷时期,秋天一个下午,一位医院院长来找我,他是我的前辈。平素很器重我,也很扶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好。

    寒暄以后,他正式和我谈一件事:说有一个姓方的朋友想认识黎薇,打算托我介绍。

    据陈院长告诉我:方某是一个法国留学生。学陆军,现在是××军事机关的上校。他父亲是前清状元,做过巡抚,道台,民国以后,担任参议院议员。副省长,副部长。现任×省民政厅厅长。两个哥哥。一个现在×省创办了三个企业公司,一个任×省某银行总经理,兼×省省委。

    陈院长又说:方某为人少年老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久已想认识黎小姐,就是没有适当人介绍。他知道黎是你的学生,和你相当熟,这才托我找你介绍。你能不能帮点忙?君子成人之美。你平素最喜欢替人做媒。这一回非得找你帮忙成全不可。”

    听了他的话,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保持平静的脸色。我冷静的答复他道:“可以。只要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一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这一天,陈院长走后,我一晚没有好好睡。我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而这不幸的主要创造者,将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的弱点:只是对别人真正有益,不管是怎样重大牺牲,我都能担负。对普通人如此,对黎薇更不用说。假如这姓方的真比我好,我会无条件的牺牲自己,把黎薇托付给他。

    这时我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急于想表现英雄式的牺牲,一方面又感到莫大的痛苦;一方面急于想打破我和黎薇的目前僵局,一方面又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天,我的矛盾解决了:我见到了方某。陈院长请我们吃便饭,介绍我们见面。

    方的身材比我魁梧,相貌比我英俊,风度比我更漂亮。谈吐举止都不错,第一面,他就给我一个好印象。这一顿吃完了,我的决定也定了。我想:

    “这正是我所理想的托付薇的人。”

    无论就家世,门第、财产、资格、地位、政治前途,相貌风度,这个人都比我强得多。也正是黎薇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为了薇的幸福,我再不能犹豫了。

    特别叫我想下这样大决心的是:这一个时期,我特别苦闷。我常常为了我和薇的前途而烦恼。为了摆脱我的痛苦,我常常梦想有一个理想的男子出现在薇的身旁,代替我,比我更能给薇的幸福。这样,薇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现在,这样理想的男子果然出现了。我素日所缠绕的牺牲决心可以完成了。在和陈院长方君吃饭的这个晚上,我回到家里时,薇已等了我很久。

    她看见我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抱着我问:“圣,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怔了许久,终于对她苦笑道:“我今晚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与我有关的事?”

    “不但与你有关,并且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我用很郑重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她的脸色充满惊讶的问道:

   “那么,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成功希望呢?”

    我的脸色仍很庄重:

    “这件事大致算是成功了。”

    她扑嗤笑起来,紧紧抱着我,给我一个热烈的吻,接着笑着说:“傻子,关系我一生幸福的事,不也就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这样的事既然有成功可能,你应该高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沉重?”我把她拖到阳台上。我们坐定了。

    我抓住她的一只手,郑重说:“这件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爽快的对你说明吧!”

    接着,我源源本本的把陈院长找我的经过以及和方吃饭的情形告诉她。我又对她详细解释:我和她的前途既很渺茫黯淡,长此拖延下去,只有痛苦、方早就倾心于她,偷偷爱了她很久,现在也正在为爱她而痛苦。于其说三个人同时痛苦,不如让其中的一个——我,独自肩负这担子,让另外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又告诉她,方的家世门第,经济状况,资格学问,风度言谈,相貌体格,一切一切,如何比我强。她和他在一起,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幸福。为了她,为了她的父母,为了我的家庭和朋友,为了社会环境,为了我的做人,我和她的友谊必须告一个结束,这结束来得正是时候。

    我又说了许多许多,许多许多......

    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希望她听我的。

    她听我说完了,突然撒开我的手,跑到客厅里。

    我走过去。

    她连连摇手,喘息着道:“不,不,你站远点,不要来。......我现在必须静一静。......你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神色那样沉重,不由我不听她的话。

    我回到阳台上,斜倚着栏杆,望着黑暗的家园。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在沉,沉,沉到黑夜里,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里。

    许久以后,我回到客厅里。

    黎薇从沙发上站起来,面色苍白,似乎很疲倦。她只对我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软弱无力。

    “也好,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说完这两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天后,我当真把方介绍给薇。

    我请薇,她的父母,以及方,在一起吃饭。席间,我正式把方介绍给他们,但薇对他很冷淡。

    另外一天,方又约黎薇一家人吃饭。邀我作陪,这样,他和他们更熟了。

    我找了个机会,和黎薇父母长谈:正式把方推荐给他们,说他们曾经托我留意黎薇婚事,我物色了许久,始终没有适当人物,终于认识了方。在我所遇见的人当中,方实在是一个最理想的人。我把他的家世,门第,经济情况,资格,地位,都宣扬了一通。我的结论是:要找这样一个理想的人,实在不容易。我希望他们能郑重考虑一番。

    黎薇父母对于方,也似乎早有了好印象。经我这一次长谈后,他们的意思更决定了,他们对于我的鉴别力,是极信托的。

    几天后,他们正式请方在家中吃饭,由我作陪。然而,薇对于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为了拉拢薇和方,第二天,我约他们和一位中法混血的陈小姐游中山陵。我故意和那位混血小姐骑马,让方和薇乘汽车,这样,叫他们多有谈话和接触的机会。
我和陈小姐在路口故意绕了许多圈子,很迟很迟才到达中山陵。到达以后,并不立刻找他们,却在附近畅游一阵,直到天色渐黄昏,估量他们玩得很尽兴了,我才单独去找他们。

    找了许多许久,我才在一座树林子里看见他们。黎薇一看见我经过,立即跑出来,连叠大声喊:“罗!罗!罗!等等我!等等我!我们一道回去!一道回去!......”

    我站定了。

    她跑到我身边,说不出的愉快。好像一只被狼追逐的小羊羔突然遇救似的。

    我看出来:方大约已纠缠了她很久,她始终脱不开身。直到我过来,她才能自由。为了不叫方难堪,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为了么这样急着回去?再玩一会吧!来一次中山陵也怪不容易。......”我的话没有说完,薇已经睁大眼睛瞪着我。匆匆的道;“不,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接着用命令的口吻道:“你送我回去!”她转过身子,对对方点点头:“再见!”不由我分说,她拖着我走了。
我把马交给马夫,和薇徒步走了一节,不久就换了一辆野鸡小汽车回来。在车中,我笑着问她:“今天玩得怎么样?方很不错吧!”

    她听了我的话,拿起我的手,把我的一只手指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咬得我痛得几乎跳起来,但我终于忍住了,让她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真想咬下你一块肉哪!”她松了我的手。我紧紧抱住她,柔声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吧!”她赌气说,我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指方?”

    她仍然赌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我问:“他怎么样?今天和你谈了一些什么?”她鄙夷的撇撇了嘴道:“哼,这个人可笑极了。”

    接着她告诉我,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清秀,很温和,骨子里却粗鄙极了。一路上,他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他夸耀自己的力气多么大,一拳能打倒多少人。他又说:她如果信托他,将来不再有人敢欺负她,等等等等。

    进树林时,他的脸被一根树枝刮了一下,他便说:小姐的胳膊即使再厉害一点,也不会超过树枝的一刮。他绝不怕她。

    他还说了许多话。总而言之都是不得体的话。作为一个初交的朋友,无论如何绝不该说这样的话。

    听完了,我不禁吃了一大惊:

    “怎么,方竟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别样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谈话态度倒很懂规矩,极有礼貌。”“哼,规矩!礼貌!......这都是你的功德,这都是你为我的幸福着想。......”

    我摇了摇头,喘息道:“我绝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人!......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黎薇不开口,似乎在沉思什么。我怔怔想着,我越想越觉得可笑。我终于道:“那么,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从今不再提,好不好?”她抬起头,用一种凶狠的眼光扫射我,冷冷的道:“过去了?不再提?......”我从她的眼光里,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微微吃惊问:“你是怎样想呢?你打算怎样呢?......”她摇摇头,只冷冷道:“没有什么......”

    我看她的神色不大对。想再问什么,汽车已到达我的门口,我要薇下来,她不肯,她茫然望望我,坚决道:“不,我要回去了。时候不早了。再会。”

    ......

    这一天回到家里,我说不出的懊恼。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最傻最傻的傻事。“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傻事呢?我有什么必要做这样傻事呢?......”我自言自语着,来回在室内踱着。窗外淡淡新月投来淡淡的光,使室内显得很朦胧。我没有开灯,我让月光照着一切。

    踱着踱着,我觉得说不出的愉快和骄傲。我愉快:是因为黎薇失而复得了。我本来想把她奉献出去,现在又回到我的身边,依旧属于我了。我骄傲:因为在我所认识的男子中,确没有一个如我!如我这样真爱黎薇,真体贴黎薇,没有一个男子能代替我对她的爱。没有一个男子值得我把她托付给他。我想:经过这一事件,薇对我更深一层的了解,更深一层的敬重。事实已告诉她,我确实已成为她“最后一张牌”,没有什么人能超越我,压倒我了。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当我沉闷时,我想摆脱感情。当陈院长来找我时,正是我感到苦闷时,一种内在的行动叫我想做一件大刀阔斧的事,叫我想牺牲,想成全人,想结束我和薇的关系。现在,这种沉闷期已过去了,我内心又恢复了愉快。我先前的牺牲行为没有乎。我又想念起薇的美丽、薇的智慧、薇的可爱。

    “我们的前途虽然障碍重重,但并不是不可以克服的。只要过一个相当时期,等一般人谅解我们的关系后,我们的结合就不成问题了。”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点悔恨:会恨我自己不该在外面隐藏对薇的友谊。尽管我和薇熟悉了三年,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一般人都认为我们不过是师生关系,普通朋友。

    “我为什么隐瞒呢?我应该逐渐让外面人知道,我们确实是在相爱,在热爱,爱得不可能再分离。......”

    我想,只要我能勇敢点,我们会幸福的。这一次的事件是一个新的转机,它多少影响我对薇的态度。过去我一直用理智来为她的前途打算,现在我却模模糊糊的发现在理智的漏洞。这漏洞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分辨不清。但我确已开始感觉漏洞了。这感觉,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经过这一次的波折,我坚信我和薇的前途更光明,更有保障。在这一次的波折中,她会更重视我,更了解我的存在价值,样,她会对我产生:更大的信心。这信心就是我们未来幸福的保障。

    我相信我们今后会很平静的航过爱情的大海,直到幸福的彼岸,海中再没有惊涛骇浪和暗礁。

    我的设想虽然很乐观,但随之而来的事实,却给我一个阴暗的预兆

    这半年来,我和薇的感情,本已到了白热程度。我们的住处相距并不太远。我们每天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我找她不大方便,经常都是她来看我,即使人不来,她也会用信代替,报告一天的情形,同时我的复信便托送信人带回去。用信代替人,是一种万不得已,只在大风雨和她有特殊事故时才采用。可能来时,她总来。我的家早成为她的精神与肉体的寄托所,每天如不踏入这寄托所,她的精神与肉体似乎就不能平安。她告诉我:我这幢房子是一个勾魂摄魄的魔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它勾摄住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就有一条神秘的锁链锁系住她。当她在自己家里或其它地方时,她自觉是一个没有灵性的肉架子,她无论谈笑,散步,看书,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缺少灵性的滋润。只有走进我的屋子里时,她才恢复灵性,由半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我的房子里,特别是在我身边,她感到不可形容的自由,轻松,健全,好像鱼由陆地下了海,鸟从巢中飞上天,风由森林中冲入平原,她每天必须来找我,听我谈,看我笑。呼吸我的呼吸,摸我的手,碰触我的身子。她的生命有一大半是在我身上,只有贴近我,她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完整,她幻想有一天真能做这房子的女主人。那对她代表一种天堂的日子。目前这个幻想未兑现以前,她先零星透支做女主人的幸福。也算一种不得已的弥补。情形如此,不仅她渴望来,我也期待她来。她多半是傍晚来。一看见太阳快落山,我就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了最好的水果茶点。换上最整洁的衣服,站在阳台上守望她,久而久之,这种守望已成为一种规律,一种习惯。每天傍晚,我的期待的姿影已变成空虚阳台的必然点缀。黄昏的暗淡色彩,阳台,我的身形,已是三位一体,这一定期现象,半年来一直毫无变化。靠了这才现象,我们的情感似乎才有了更深的保障。更深的联系。然而,这一现象现在突然发生了一个变化。

    自从这一次离开以后,她整整有三天没有到我这里,也没有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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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8:25 |只看该作者

    我起初以为她病了,很想去看她。又怕她不是病,而忙着其他的事。不欢迎我去。第三天,我托人带了封信给她,注明要回复,可是她并没有复。

    半年来,她接连三天不来,也不给我信,这还是第一次。我预感这不是佳兆,但我又不以为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最多不过有点小病或小忙吧!我想。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却抑制不住的有点不安。

    第四天,我正准备去看她,她突然来了,这是一个阴沉的上午。好几天来,就有落雨的征兆,但雨始终没有落。银灰色的云彩凝结成一层不透明的固体。没有晴天的美丽鱼鳞形或羊毛形,整个天空呈哑默状态,仿佛是一个含蓄了太多悲哀的灵魂,只有哑默才能表现这灵魂的特点。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阳光。庭园里幽静极了,可以听见叶子坠落的声音,点点滴滴的,像自杀者临跳河以前的最后喘息。窗外,一阵阵秋季的愁怨神秘的袭进来,使我的屋子里失去了往日的明媚轻松,这种怨愁是随动随静的,当一个人的孤独的站在秋窗下时,只要他一感到孤独,这种愁怨就会动作起来,假使一个人并不感到孤独呢,它就会静止下去。

    黎薇走进客厅,并不看我,却独自做在钢琴旁边。随便弹着,当她的白白纤手滑动在键盘上时,一朵朵钢琴声飞出来,如一只白鸽子。这些白鸽子不规则的飞翔在室内,给本就暗淡的空气更添了一番凄酸。奇怪极了。她虽然不经意的乱弹,但每一个声音都说不出的哀凉,仿佛是一些无望的呼唤,无望的独唱。

    她只是不断的弹,弹,随便弹,她不说一句话,也不望我一眼,像罗丹的雕刻杰作《沉思者》,她低低垂下头,低低的,低低的......

    我望望她的脸,惨淡而灰白,没有一丝血色。自我认识她以来,她的脸从没这样难看过,丑陋过,我几乎以为她像神话上的公主,遭了妖妇的魔法,整个脸形被掉换了。

    点点滴滴的钢琴声,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来.点点滴滴的哀怨。也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来。

    由于钢琴声的陪衬,客厅里显得更静了,我们似乎是置身在一个个空寂大山谷里。只听见一声半声涧流声。

    一只猫从外面溜进来,轻轻叫了一声,跑到她腿下。她一动也不动。

    听着,听着,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肢,用最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薇,你怎么三天不来看我?有什么事吗?你这三天好么?......”

    我预期的是她的明媚的笑,接着是这样一个回答:“这三天我很好,一切没有什么,我很偷快,那件可笑的事已经过去了。......”

    但她并没有那样笑,也没有这样回答。她的两手离开钢琴,突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她用那只大大的黑眼睛望着我,望了许久,似乎要投于我灵魂的最深处。在她眼睛里,有许多许多极微妙的东西,这些东西给我的感觉,是超言语超形容的。在这许多微妙东西中,只有一个东西,我可以用言语形容:它叫做“痛苦”。这痛苦纠缠住她的眼光,好像蜘蛛捉住飞虫,不管她怎样努力掩饰,始终是徒劳无功。在这个时候,我如果希望她脸上出现笑容,不啻希望冬天开蔷薇花。
她不开口,用痛苦的眼睛望着我,越望越深沉,她的两手抓住我的手,越抓越紧张。

    她这副神情是严重得古怪,我立刻预感到什么不幸,我浑身禁不住抖颤起来。
才一抖颤,我的理智登时拾了头,一种男性自尊心逼我咬牙暗暗想:“哼,我能担负任何人所不能担负的!要来的让它来吧!”

    我索性坐在椅子上,把她抱在我怀里,我用火热的眼睛深深注视她,一面注视,一面急促的道:“爱,你有什么事吗?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这样难看?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薇!你放心吧!圣提自信他的肩膀还相当硬,能担当任何人所不能担当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吧!”

    起初她只摇头,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最后给我逼急了,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很凶恶很可怕的眼色望着我,像法官宣判判决书似地,慢慢的,一个字又一个字的,说出下面的话:“我的一切事情都决定了,我们的一切关系,我都告诉他(指方)了。从今天起,我们是完了!”

    在说这几句话时,听声音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语气坚定极了,态度勇敢极了。她这时仿佛是一个敢死队队员,正拿起一束手榴弹向敌人阵地冲去

    听完她的话,像受了雷击,我骇了一跳。有生以来,我从来未这样惊骇过,我没有想到所谓不幸,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我起初所预感到的不幸,最多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一点障碍,一点阴影而已,我万没想到它是一种死刑,一种末日。在这死刑与末日下,一刹那间,我只觉得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都空了。在一阵奇异震荡下,我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完全昏迷过去。但我咬了咬牙关,仍勉强压抑住情感,一面苦笑,一面用九牛二虎的力气挣扎着说出下面一句话:“决定得这样快吗?”

    她的眼睛死死瞪住我,灰白脸上显出残酷的线纹,下了最大决心道:“我必须很快决定!我不能再迟疑了!”我痴痴望着她,有点失神落魄道:“也好!......我恭贺你......什么时候举行订婚礼?......”“两星期以内”。“唔!.....”
沉默。

    室内比寺院还静。不知何时起,那只猫已悄悄由她腿下溜走了。一阵冷风从庭院中吹进来。蓝色绸窗帷轻轻摆动着,卷起小小的蓝浪,这冷风渗透了静寂的空间,也渗透了我的灵魂。我不禁轻轻打了个寒噤。接着,我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动。我突然冷静的望着她,冷静道:“你以为我会痛苦吗?”她用严厉的眼色面对面望着我,用同样冷静的声调说:“你以为你不会痛苦吗?”“是的,我不会痛苦,我只有高兴。”我很冷静的说:“你早就知道,我介绍这个人给你,就为了给你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就不会痛苦。幸福在你身上与在我身上是相同的。”
听了我的话,她突然撒开我的怀抱,跪倒在我面前,伏在我身上,放声大哭了。

    “圣,圣,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决定得太快了——我决定得太快了。......”她一边大哭,一边说。

    “希望你的幸福也来得很快!”我慢慢的说。当我说完这句话时,我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我要一面哭,一面向她大声喊叫,说出最内在的思想。可是,我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叫,一种说不出的固执叫我眼泪往肚子里流,叫我撑起平静态度,叫我保持为人的自尊。我必须平静,必须自尊,必须克制感情,要不,我会马上受到最深的惩罚。

    她哭着,越哭越凶,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薇、薇、理智一点,理智一点,理智一点!......”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温柔给她擦眼泪。她突然站起来,一面滴着眼泪,一面冷静的道:“好,我答应你:不哭了。”她用手擦干眼泪,极冷静的道:“好,我现在成全你的愿望。你要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你要做人,你要为我牺牲自己,我就帮助你做人,帮助你牺牲自己。......放心吧!我今后要变成一块石头!”

    “何必这样呢?......我们今后不仍是好朋友吗?”

    她喃喃着,声音仍然很冷酷:“哼,朋友,......朋友......朋友......”
室内空气越来越沉闷,我全身像被禁锢在不透气的罐头里。我终于站起来,无可奈何的道:“房子里太沉闷了。薇,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她坚决摇摇头:“不,我要回去了。再见。......”她果真向外面走去。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回过来,站在客厅门口,冷冷望着我,像一尊冷冷的石像。

    我怎么形容她这时的脸色才好呢?我没有一句话能形容。我没有一个字能形容。科学家说,太阳里面现在已发生黑点,这黑点一天天会扩大,直到毁灭为止。薇现在正像那充满黑点离将毁灭只有一两秒钟的太阳,给人以火焰将完全熄灭黑暗将完全开始的可怕感觉。她的眼睛与脸色告诉我:“我身上所有的火将要完全死了,黑暗与冰冷将完全占有我!”

    她用那双又深沉又神秘,又强烈又古怪眼色望着我。突然用一种悲惨绝顶而又极冷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六年以前,在与你认识见你第一面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六年以后,在与你离别见你最后一面的今天,我的印象依旧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

    说完这几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下了楼梯,刚走出大门,(我听见大门的开关声),我立即昏倒在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昏倒,也不知道醒来以后会不会再昏倒。我只有一个感觉:心痛极了,无法形容的痛。

    在我四周,是模糊的黑暗,夜大约早已来了,我昏倒在地上至少有两个钟头,两个仆人都出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我独自被留在黑暗里,我不想打开灯,我憎恶光亮。光亮只是一种欺骗。只有我四周的黑暗才是真实。我静静躺在地板上,浑身疲软。一动也不能动。千百种思想冲洗着我,像河流冲洗河床,我所有的理智与感情似乎都被冲洗完了,剩下来的只是痛苦与空虚。

    一个意识在鞭打我,这意识是:薇走了!是的,薇走了,永远永远走了,不再回来!六年来的爱,六年来的回忆,六年来的哭与泪,六年来的甜蜜与辛酸(幸福的酸辛),都去了,永远永远去了,不再回来!

    当我获得薇时,我绝没有想到会永远失去她,更没有想到失去她是这样可怕。“薇永远走了!”,这一意识才发生了几分钟,我就感到几千年的惩罚。这惩罚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发痴发傻,压得我如醉如狂,......

    啊,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从今以后,我再没有你的笑,你的泪,你的拥抱,你的温柔,你的甜蜜。从今以后是一条孤独的影子,鬼似的在人间飘、飘,飘,飘,飘,飘,飘,飘......

    啊,薇,哪里是你的头发?哪里是你的眼睛?哪里是你的脸,你的手,你的影子?

    啊,薇,你真就永远去了,一去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

    我内心大声喊着,但这喊声毫无反应,反应的只是四周的黑暗,又冷又可怖的黑暗!

    我坐起来,双手撕扯着头发,嘴唇狠狠咬着牙齿。......

    我沉思。

    我有大冲动,想去找薇,把她抓回来。

    但我终于只能苦笑!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自尊心像一条火焰,从我心灵里冲出来。我必须自尊,我必须担负一切痛苦!我必须牺牲自己!我绝不能向任何力量屈服!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三十分钟后,我到玄武湖,在船上盘桓了一夜,一遍又一遍的奏着“卡发底那”。随着琴声,眼泪像雨水似地滴落在衣襟上。

    第二天,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到栖霞山住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什么事也不做,只让自己的心咬啮自己的心。

第六章

    两个星期后,我从栖霞山回来,朋友告诉我:黎薇与方某订婚了。在举行订婚礼的一小时后,黎薇倒在她母亲怀里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使一般人感到奇怪。
没有几天,我接到黎薇与方的喜柬,订于一星期内结婚。地点在上海。

    我只托人送了一份礼品去,却没有参加婚礼。我不愿去。也不敢去。怕临时会发生意外的不幸。仅这样,听朋友说,在举行婚礼时,她还昏厥了。但不久就被救醒了。大家都认为她有点神经失常。

    结婚以后,他们到西湖度蜜月。以后的情形我就不很清楚了。只听人说,(这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了),方某的出身其实并不好。他以前扬言父亲干什么,两个哥哥干什么,家里如何如何,完全是吹牛,根本并无其事。他到法国只是旅行了一次,并没有进什么军事学校。他目前的阶级其实只是中校,经济状况还不如我。不仅如此,他为人处世,心术一向不正。过去他对我们那样谦虚有礼,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对黎薇,婚前是体贴备至,婚后却显出原形,异常专横跋扈。举一个例说,婚后第三天,为了一件小事,他就拍桌子摔碗,把薇骂了一顿。

    为了这一婚姻,黎薇父母也很后悔。并且对我发了许多牢骚。我对他们能说什么呢,除了暗暗在心中流泪!

    听到这些消息后,我说不出的痛苦。我只能连连叹息道:

    “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

    说到这里,我还得解释一下。

    当初陈院长介绍方给我时,陈与方像我和方一样,也是新交。方知道陈和我很好。辗转托人找陈。陈当时并不知道我与薇的真实情形,只以为我们不过是普通师生关系,这才来托我帮忙。陈是我的前辈,素来很扶掖我,对于他的为人。我一向极佩服而信任,我总以为他介绍给我的人绝不会错,没想到他与方过去根本不认识。

    事情已如此,还有什么话说?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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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09:46 |只看该作者

    再说到黎薇突然对我改变态度,那纯粹是一种误会。我介绍方给她,本为了她的幸福,她却误认为我是故意抛弃她,推开她。由于这一误会。她才由爱转恨,突然报复我。她愤而和方结婚,就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可是,天知道这一报复需要多大代价啊!

    这以后两年,他们在杭州,我在南京。一直没有再见面。也许她曾经来过南京,但始建却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和她通过一封信,一个字,偶然从朋友处得到一点消息,只知道她的状况很不幸福而已。

    抗战以后,我到湖南工作,方在武汉,粤汉路交通虽很方便,但我们却从没有来往过。

    在这两三年中,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所不同的是,我过去的种种理智色彩,现在是冲淡得多了。薇结婚以后,有一个时期,我过着极放荡的生活。以我当时的条件,找女孩子原很容易。我尽可能沉醉在色情里。不再作任何考虑。在这两年内,和我发生肉体关系的女子,至少一打以上。我并不勉强她们。事先我会取得她们的同意。

    对于过去,我不敢再想,我只能沉浸在现实里。不过,每当我从现实的官能快乐里苏醒时,“过去”就不免站在面前,像一个老朋友。

    薇的姿影常常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我独自去玄武湖划船时,一看见水上的莲,莲叶的倒影,我就不禁想起薇,以及暴风雨时我们在莲叶中躲雨的那一幕。薇最爱戴蔷薇花,春天我常常买一大束一大束的蔷薇花,插在许多瓶里,每个房间一瓶。没有事,我独自走过一个房间,一瓶瓶的观赏着,且不断用手抚摸,用嘴轻吻,一面吻,一面轻轻唤着薇的名字,唤着唤着,眼泪流满了我的脸颊。我于是拿出琴,奏修佩尔脱的小夜曲以及孟特尔逊《音乐会曲》的第二乐章,这是薇最喜欢的两支曲子。往日,每奏完这两支曲子时,她一定递两块巧克力在我嘴里,接着是两片美国柑子或脆梨,接着就是个甜吻,享受完了。我再开始奏。然而,现在尽管我奏一百遍,一千遍,身边依然没有第二个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孤独的描画在蔷薇花上。

    薇的生曰:是八月十五日。正是旧历八月节。每到这一日,我就预备了许多别致的菜,都是薇爱吃的菜。像鲜筍黄焖鸡,鲫鱼汤,红烧甲鱼,宣威火腿炒鸡蛋......。我为她备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似的。这样,饭还没有吃完,我又不禁流了泪。晚上,在明亮月光中,我奏了一夜的琴......

    薇给我绣制的枕头,早已破了,我一直不换它,甚至很少洗它,怕把上面的绣花洗破了。

    薇送给我的一块手帕,每晚睡觉,我总把它搭在眼睛上。从手帕上,我似乎还可以呼吸到薇的头发的芬芳。

    关于薇,我能说什么呢?

    抗战那一年秋天,我在湖南长沙,有一天得到一个朋友从××县城的来信。这位朋友在县城山上的一个教会医院工作。他告诉我。黎薇有了孕,住在院里待产。这时某某县城已沦陷,方独自在武汉逍遥,一直就没有把她带走。

    朋友又告诉我黎薇的生活情形:

    她虽然就要生产,但一点也不愿休息。医生的劝告。她置若罔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户外。她成天满山乱转,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仿佛猫团团追逐自己影子似的,神情异常凄苦。

    朋友又说,他曾劝过她多次,叫她保重自己身子,但她始终只是苦笑,一句话也不答。

    朋友在信末要求我道:

    “黎小姐太凄寂太孤独了,她需要安慰,她太需要安慰。你们过去是朋友,并且是师生,她平素最尊敬你,也最愿意接受你的意见,希望你能给她一封信,劝劝她......”

    接到这封信,我痛苦了许久。

    我在一个公园里徘徊了一天,不知怎样才好。

    终于,我花了一整夜时间,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并不长,但涂抹得很厉害,写了又改,改了又改,这样,虽然忙了一夜,结果却只是一封短信。这封信我另用信封套好了,附在给朋友的信里托他代转。

   信如下:

    “薇:

    我绝没有想到,在离开你三年后的今天,还能写这样一封信给你.我也绝没有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你会带病独自留在一个那样偏僻孤独的山上,没有一个真朋友,没有一个真亲人。

    当我看到××来信,得知你的近况以后,我能告诉你我的感觉吗?——我在公园的一个松林里徘徊了一天,回来时,你为我亲手缝绣的那条蓝地红蔷薇花的手帕,整个被眼泪浸透了,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你一定问我:‘这三年来,你在做什么?’

    我只能答复你两个字:‘想你!’

    是的,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除了关于你的回忆,我生命里再没有什么宝贵的存在。这三年来,我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回忆。你所留下的那些发丝,那些蔷薇花瓣,那些绣制的手帕,那些短笺,成为我唯一的安慰。我的一件白色绸衬衫上靠胸口处,曾被你的红唇吻过,(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你说要吻我的胸膛?)一直留着一朵鲜红的唇膏痕迹,这衬衫我挂在壁上,从此没有穿过,每天在床上醒来,一睁开眼,第一眼我就凝视上面的红色残迹,......

    上面的事,在三年后的今天,我本不愿再对你说,也不该再对你说,但为了向你解剖我的心,为了扫除你对我的怀疑,我终于这样说了,你不怪我吗?

    还记得吗?在那些美丽的月夜,我常为你朗诵但丁的‘新生’诗篇?我常常告诉你:只有但丁对琵亚特里采的友谊,才是人世间最纯真的友谊。这友谊渗透了但丁的一生,也渗透了他全部思想与事业,我虽然不是诗人,但我对你的友谊也正是这一种。太阳可以死,月亮可以毁灭,但我对你的友谊绝不会死,更不会毁灭。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过去的一段感情,我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保重你自己!’

    我再重复一遍:‘好好保重你自己!’

    我的痛苦与快乐,全决定于你对我这一请求的态度。

    信写到这里,我放下笔,为你奏了一曲‘夏季最后一朵玫瑰’,这是你最爱听的曲子,我一面奏,一面低低呼唤了你两声,好像你就在我身边。为了这一支曲子,为了我的呼唤,你也该答应我的请求。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沉默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你一定会珍贵这些东西!
你的一个永远朋友”

    这封信发出后,一个月以后,我接到那位朋友的信。

    信上告诉我:他把我的信转给黎薇了,薇握住我的信时,双手直颤抖,一看完信,她登时撕扯得粉碎,接着,跑到自己房里,反锁了门,整整一天没有出来。

    半年以后,我在香港,接到武汉一位朋友来信,说黎薇到武汉不久,有一天晚上由武昌渡江,突然从轮船上跳下江,幸而那天没有大风浪,不久就被人捞救上来,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不久可望痊愈。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身子冷了半截,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的血液几乎停止流淌。

    我浑身直发软,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能爬起来。

    这一天晚上,我在海边坐了一夜。

    这以后,我再得不到黎薇的任何消息,因为我的行踪不再固定。我在一个地方很少住半年以上。我的原有一点积蓄,再加上我的检验技术,足够我维持生活而有余。我利用经济上的方便,周游各地,到处差不多都有我从前的朋友,使我分外感到方便,我在香港住一些时,便跑到昆明,接着又到桂林,此后在重庆成都也住了许久,最后又到洛阳。这样,六七年消磨过去了,在这六七年中,我没有再回故乡北平一次。

    是六七年来,我唯一的一点痛苦,便是对黎薇的歉疚。我觉得我曾经做了一件最对不住她的事。我相信她现在正一直被痛苦所摧残,所折磨,这是我所加给她的惩罚,但我并没有权力加虑给她这种惩罚。我惩罚她,实在是我的最大罪过。

    事隔多年,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这才明白当时的错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当时都算爱我到极点。我和她的结合,实在是千该万该。我当时的许多顾虑,以及我所认为的困难,其实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严重。第一,黎薇父母如果知道我家里已有妻室,自然会反对我和黎薇结合,但如果知道黎薇有非我不嫁的坚决意志,他们最后必会成全我的,假如他们真爱自己女儿的话。否则,我们也不妨先行隐瞒他们一时,等到木已成舟,形成既成事实,再向他们宣布真相。再不然,我和薇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极远的地方,为了真正的幸福,我们什么事情不能做呢?第二,说到社会的观感,那是有弹性的。当我愈退让时,社会势力越显得壮大,但当我进攻时,它就缩小了。社会和舆论为量是一种迷茫的存在。为它的茫然帘幕所恫吓,人们常常因此放弃了许多东西,甚至许多宝贵的东西,其实它的内容很空虚,像一只气球,你只要勇敢的戳几个洞,它就泄了气。特别像我和薇的事情。虽然多少有悖传统常规,但并不算大逆不道,即使社会与朋友起初不谅,终于也会轻轻把我们放过去。第四,说到自我牺牲,现在想来,这更是可笑了。牺牲自己的结果,别人所得到的应该是幸福,假如所得到的是痛苦,就证明我的牺牲是一种错误。薇现在既然一直在痛苦中打滚,就证明我的英雄式的牺牲是最大的错误。

    总乏,这一悲剧的产生,全然由于我的懦怯。假如我当时勇敢点,少理智点,结局绝不会像今日这样惨。溯本穷源,一切一切,都得由我负责。大错铸成全然是我一个人的罪恶。

    每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到痛苦。

    我想:“我必须摆脱痛苦!我必须有机会能偿还对薇的感情债。”。

    我又想:“现在我终算明白过来了。我现在瞭然什么是幸福了。时间并不算太迟,我和薇并不算太老,我们还可以重新取回幸福,恢复青春!我们还可以燃烧起感情,创造新的乐园!”

    以上的思想,不断盘旋在我的脑际,像一只只兀鹰。

    一个秋天下午,我站在黄河岸上看水,落日以血红的光描画在水上,河水在红艳艳的闪耀,波浪滚滚而下,好像是一条条金色巨蟒。我看着看着,一个决心突然产生了:

    “我必须去找薇!”

    这一决定一产生。我的思想里便闪射出一片光明,我想:

    任何时候,只要我去找薇,薇一定是属于我的。她永远只能爱我,也永远必须爱我,我是她生活里唯一光亮,唯一阳光。没有了我,这许多年来她才沉沦在痛苦里,只要我一出现,她的生活会立刻改观。......

    我并且决定:这一次我不但勇敢,并且勇敢得极可怕。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会牺牲一切:我的名誉,地位,人格,以及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一个东西——幸福!这种幸福,年轻时我丝毫不加珍惜,随着年龄增大,现在却一天天珍惜了。

    我于是想到我和薇的出走。我们会逃,逃,逃,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将隐居在那里,消磨我们今后的几十年。

    这一天离开黄河岸时,我奏了一夜的琴,特别是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我重复奏了好几遍。

    离开薇十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欢乐。

    因为我有了真正的希望。

    ......

    这样,在我与薇相别的第十年,我开始去找她,渴望和她会面。

    ......

    三天后,我离开洛阳,搭陇海车到西安,又转乘公路车到重庆。从朋友的信上,我知道方在重庆。

    到了重庆,好容易找到方,出乎意料的,薇竟不在了。三年前,他们就离婚了。方现在已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这个女子我看见了,长得极妖艳,年纪也很轻。

    方留我吃饭,我谢绝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厌恶,厌恶与他们在一起。

    薇的离婚,使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一种强烈的希望的火燃遍我全身,我差一点没喊出来:“啊,现在我终于得到你了!”

    我打听薇的住址,方说不清楚,他只告诉我:薇的父母住在成都某处,如向成都打听,一定可以得到薇的消息。

    告辞了方,我在别的友人处探听薇的离婚情形。他们告诉我,这次离婚,主动者是方。方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当年他追求薇,全然是一种虚荣,因为她是当时南京的著名美人,及至她年纪稍大,加之又有点神经失常,他便厌倦于她,终于抛弃于她,与一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女子结婚了。薇所生的两个孩子,早已死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

    听了朋友的话,我又高兴,又悲哀。高兴的是:薇终于和她离开了,这样,我和她之间再没有障碍,悲哀的是:薇和方的结局是这样的惨,这对薇未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这打击下,薇会怎样痛苦呢?她的两个孩子都死了,这又叫她怎样凄伤?这样想着,我想见薇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鸟,飞到她的面前。

    不久,我离开重庆,到了成都,很容易的,我找到薇的父母,大出于我的意料:薇并不在。她不仅不在家,也不在成都。他们会见我,惊喜之余,又说不出的难过。我们谈到薇的种种。这两个老人都唏嘘流泪,我安慰了他们一阵,终于问起薇的住址。他们起先不肯告诉我,说薇吩咐过他们,不许告诉任何人,经不住我苦苦请求。他们被我的真诚所感动。终于告诉我:薇在西康一个小县里教小学。她择定那里为永远故乡,隐姓埋名,不打算再出来了,所以才与一切人断绝通讯。

    听了他们的话,我说不出的感到凄然。但是,也增加了我无穷勇气与信心。我想:“只有我能给她幸福,只有我能拯救她出来。只有我能叫她再生。”

    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搭车到了西康,公路车只通康定,到了康定,我必须徒步走一星期,才能到达薇的那个小县份。那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一切交通工具都没有,天气好的时候,还有一种架子车,这时正是严冬,大雪铺满了道路,连架子车也没有了。但我并不管这些,我仍然徒步前进,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落雪的下午,我到了县城,我打听那个小学,原来是在乡间一个山里。这是法国天主教办的小学,学生大都是教徒。薇的父母本信天主教,与这个教会的神父极熟,过去在南京时是朋友,薇这才籍着这点关系来到这里。

    当天下乡是不可能了,我在县城里憩了一夜。第二天九点多钟动身,路很远,直走到下午才到。

    天落雪,雪像白蝴蝶似的飞舞着,千千万万的扑下来,扑到树上,扑到田野里,扑到山谷里,扑到我身上。这一片片雪给我以迷乱的感觉。我仿佛不是走在风雪里,而是走在白色的梦里。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忘记了风,忘记了雪,也忘记了我自己。我只有一个观念没有忘记,这观念是:“我马上就要与薇相遇了。”仗着这一热火火的观念。我才抵抗了四周的寒冷。西康地势高亢,冬季特别寒冷,这时至少有零下十度。

    当我到达那座小学时,雪还没有住。这是一个星期日,学校里静极了,好像是一池死水。雪的飞舞更叫校园内添了无限凄寂,这时我浑身上下都是雪,几乎变成了一个银人。

    当我的身形出现时,那个门房吃了一惊,他绝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大雪天,还会从天上飞下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我告诉他:找黎薇。

    他摇摇头,说没有这个人。

    我形容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

    “你是说李丹小姐吗?是不是从成都来的那一位?”

    我点点头。

    “您自己直接进去吧,她现在正在靠东的那个教室呢。”

    我听他这样说,头也不回的直向里面走去。我这时的感情兴奋到极点,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和薇快有十年不见了。这十年来,她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千辛万苦,花了三四月的工夫,跋涉万里路来找她,她作何感想呢?假使我事先不通知她,径直进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惊讶到什么程度呢?”

    想着想着,我的心“卜卜”跳起来。我的血液急速奔流着。我满身都是热辣辣的汗。我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飞,飞,往火里飞,往大海里飞,往高山上飞,往深渊里飞,在极欢快中,夹杂着极大的恐怖。

    奇怪,我这时虽然冲动到极点,但头脑却特别冷静,说不出的冷,冷,冷,......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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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10:48 |只看该作者

    我想:“我还是悄悄走进去,看她在做什么吧!”

    我当真轻轻走着,神色一点不慌张。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最紧张时,往往最安静,最不紧张。

    我终于走到一条长回廊上了,我站在廊尽头处,向靠东的那个教室望去!——我全身的血涌到脸上。

    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

    黎薇!

    是的,黎薇!

    我看见黎薇!

    还没有看两眼,我浑身就抖颤起来。我问我自己:“这是薇吗?”我又回答自己:“这不是薇! 这绝不是薇!这绝不是薇!”离我眼前约有两三丈远的那个女子。绝不是薇!绝不是薇!这女子穿着厚厚棉袍,外罩一件粗蓝布长衫,颈上裹着厚厚围巾,全身显得很臃肿笨重,脊背也有点驼。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皮肤很白净,却充满了皱纹。她的眼睛黯淡无光,闪射出一股死沉沉的气味。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圆髻,极简单的悬在脑后,发丝至少有一半已经花白,从外表看来,这女子至少已有五十左右,苍老极了。她现在正静静地坐在教室门口,身子也不动,像一尊铜像,只不时轻咳着。在她的脚旁,一边是一只大黄猫,另一边是一只小小黑白花狗。她的两手放在它们背上,不时轻轻抚摸着,一面抚摸,一面眺望纷纷的雪花,脸上充满沉思意味。

    她的整个形态,使我联想起一个死亡的星球: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运动,没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虚的一片,如果宇宙间真有世纪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征,可怕极了!

    只有她的清秀的脸轮廓,叫我依稀辨出她是薇。此外再没有她旧日的标记了。

    我望着望着,不禁发痴发呆,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

    我不动,一直怔怔望她,看她对我什么表示,

    约莫几分钟后,她偶然抬起头来,对我这边望一眼,但旋即又把脸转过去,依旧茫茫然瞭望飞雪。她不认识我了。也难怪!我这时装束,实在就无法叫她识别。我穿一件羊皮袍子,外面加了件黑大衣,大衣领子高高竖着,包裹了半个脸,一顶黑色大呢帽齐眉压住,遮去了小半个脸,连眼睛几乎也隐藏在帽檐下。

    我用手巾拭干眼泪,穿过天井,终于走到黎薇身边了。

    我轻轻问:

    “你认识我么?”

    她慢慢抬起头,迷茫的望了我一下。轻轻摇摇头,极迟慢的道:“不。”

   (我相信我的脸孔也改变的很厉害,叫她无法认识了。)

    我把呢帽揭下来,把大衣领子放下来,露出整个的脸,用比较沉重的声音道:
“你再看一遍!对我的脸孔仔仔细细再看一遍,看我是谁?”

    她用死沉沉的眼睛望了我许久,终于又摇摇头,用极慢极慢的声音道:

    “不认识。”

    “真不认识?”

    她并不回答我,却轻轻道:

    “阿咪,回来!”

    不知何时起,那只大黄猫跑到院子里,她走过去,把它捉回来。她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摇着道:

    “阿咪,乖!听话!......听话有鱼吃!......”

    摇着摇着,她脸上浮出一种极空虚的苦笑。在她的动作里,充满了老年人的寂寞,空虚,与僵硬。

    望着她这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最激情的声音道:

    “薇,薇,你忘了我吗?我是圣提,圣提,你的圣提!你怎么能忘记我?你怎么能忘记你的圣提?你怎么能忘记你的圣提?......”

    我的声音多少给了她一点影响,她怔怔望了我许久,死沉沉的眼睛里透了点活气,她轻轻喃喃道:

    “圣——提。......圣——提——圣提!......这两个字好熟啊!......让我想想看!......”

    她睁大眼睛,傻傻望了我许久,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颜色。她终于极平静的轻轻道:

    “哦,你就是圣提!你过去不是我的朋友吗?”

    她用两手捧着脑袋沉思,皱紧眉头,似乎努力在回忆什么,找回什么。接着,她轻轻咳着,茫然道:

    “哦,这似乎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有过一个朋友叫做圣提,他和我很好。”

    她又望了我许久,摇摇头,轻轻叹息道:

    “圣提就是你么?唔,你现在为什么这样丑?我记得你从前是很好看的。......唔,唔,我想起来了:你衰老了,你头上花白了一半。”她摸摸自己头发,轻轻叹息道:“唔,我也老了。我的头发也白了。”停了停,她又叹息道:“咳,我们都老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全身像掉在冰里,冷极了!冷得叫我几乎成为一个冰人。猛一抬头,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我突然看见自己的脸孔与身形。我算第一次正式注意到:我的头发确已花白了大半。我的两鬓与胡须也发银灰色。我的脸上充满了皱纹,我的脊背也有点弓曲。望着望着,我吃了一惊:

    “我竟老得这样厉害了?——”

    从我外形看起来,我绝不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人,我至少己有五十多岁。
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

    奇怪,在这短短几分钟间,我仿佛经历了一百年的大变化,我来时的一切热烈欲望突然都消失了。但我仍勉强挣扎着。我突然跪在她面前,流着眼泪道:

    “薇,你能饶恕我从前的一切么?”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怔了许人,似乎在回忆什么,思索什么,捕捉什么。终于她轻轻说了四个字:

    “我饶恕你。”

    接着她又轻轻叹息,喃喃说了六个字:

    “事情本来如此。”

    感到她的抚摸,我的勇气又渐渐抬起来。我想,我既然来了,还是把一切告诉她吧。我于是跪在她面前,源源本本,详详细细,把我这一次的来意告诉她。最后,我坚决的向她表示:我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不再分开。

    我这些如火如荼的言语,似乎给了她一点影响,有好几次,她的惨白脸上闪出红光。

    但是,听完了所有的话,她不断摇头,轻轻咳着,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只简单的重复下面几句话:

    “迟了!......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接着,她温柔的道:

    “我们何必谈这些怪话呢?......来看看我的阿咪吧,她不是一只可爱的猫吗?......瞧,她的绿眼睛在望我们了。......”她用手轻轻拍着猫身子,低低道:“阿咪,乖,听话!......听话有鱼吃......”

    接着,她又把小狗介绍给我,要我注意它的耳朵形状......

    她的言语与动作叫我发了痴,我说不出话。我只能跪在地上,让眼泪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偶然间,她抬起头来,似乎发现我的眼泪,她像拍小黄猫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

    “好孩子。......不要哭。......眼泪是不好随便流的。......眼泪会流干的。......”

    接着她轻轻叹息道:

    “唉,老了。......老了。......老了。......”

    听了她的话,我终于站起来,我发生了一个最强然的欲望:逃!是的,逃,我必须逃,我必须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这里并没有我的薇,这里所有的只是一座坟墓。一个黑暗深渊。我再留下去,我会疯狂的,我必须离开她,马上离开她。
这样想着,我终于抓住她的手,深沉的道:

    “薇,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底下的话我再说不出来,我的喉管梗塞了,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

    她听了我的话,并不站起来,只轻轻咳着,低低的温柔的道:

    “你走了吗?......好好走!......我不送你了。......我不能站起来,我的小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用最深沉的眼睛,对她注视了最后一眼,仿佛是注视一个死尸,一片冰块,一段枯木。

    临离开院落时,我还听见她的叮嘱声音:

    “好好走啊!......小心路不好走!......”

    经过门房时,我向他探询了一点黎薇的情形。他说她在这里面只是闲住,并没有教书。事实上她也不能教书。她的身体很衰弱,脑子常常也不清楚。她有时偶然也教孩子认几个字,但那得看她的兴致。她似乎不愿意教孩子什么,她倒喜欢给孩子洗洗脸,补补衣服,照料他们的病。

    他又告诉我,她到这里快三年了,没有给外面通过一封信,外面也不曾来什么信。一年里偶然从她父母那里来五六封信,她既不复,也并不拆开,却随便丢到床下,床下现在至少积了十几封信了。

    听了门房的话,我除了浑身发抖,心里想逃走外,再没有第三个感觉。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不顾一切。离开这个学校。借着雪光,我连夜赶进县城,不久到了康定,搭车到成都又转回洛阳。

    离开薇以后,一天天的,我的生活改变得很厉害。我再不像从前那样考究穿着,注重饮食了。我对于粗衣粗布的爱好,远过于绸缎绫罗和毛织品。从粗茶淡饭里,我发现了比山珍海味更深的滋味。从白开水里,我尝出比咖啡红茶还浓还厚的味道。不用说,汽车和磨特卡早没有了。就是有,我现在也不愿坐了。我觉得徒步比什么都好,都强。夜晚,没有事,在灯影模糊的街上作一个短短散步,这快乐远胜过汽车兜风。

    我依然继续拉提琴,它几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安慰。但我从不参加集会,也不开个人音乐会,更没有教授过学生。我甚至厌恶有人听我奏琴。我对于乐曲的兴趣,也发生了大变化,我不再爱贝多芬和塞拉色特的大曲子。我绝少奏它们,讨我喜欢的只是一些最小最小的曲子,特别是一些无名作者的民歌。像《甜蜜家庭》、《摇篮曲》一类孩子式的歌谣所给予我的沉醉,远超过巴格尼尼和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一天天的,在这些小曲子里,我发现到灿烂辉煌的宝藏。曲子越简单,我越觉得它深刻动人。

    偶然想起薇,我只感到一种又酸痛只甜蜜的刺激,像一杯恰好的酒,不太浓,也不太淡,刚好叫我微醉。我常常陶醉在这种微醉里,藉它来装饰我的生活,点缀我的思想,调剂我的寂寞。

    一个问题有时闪过我的脑际:

    “薇为什么变成这样呢?薇为什么对我这样呢?”

    我的解答不外两种,一种是:她有意装作如此,对我报复。一种是:她并不是有意装作,她确实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如此。这十年的痛苦抵得上一百年,早把她整个压扁了。

    不管是有意无意,悲剧反正命定了!

    在洛阳不久,我就变卖了一切,来到华山,准备把我残余的生命交给大自然。“我”本来自大自然,现在再交还它,也实在是千该万该。也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得到一点慰籍。

    这样,我的一部分生命便消磨在华山。

    在华山住了些时,我偶然读《华北新闻》,看到《北极风情画》,我觉得还有点意思。一直看完了,看到那位怪客最后一段话——他多年在人生大海翻滚后的唯一结晶,更引起我无限感慨。我认为你——无名氏先生,倒也是一个怪有趣的人,一个专门在人海里捕捉波浪的人。所以很愿意把我心头的一点秘密托付给你。这点秘密,随你怎样措置都行。在向你发泄这点秘密后,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没有忘记现在是抗战,我也该做点事情。)去办一件重要事情。今后我是再不会回来了。我们也不会相见了。从我这点秘密里,我希望你能多少得到一点“东西”,这点“东西”或许对你的写作有点帮助。

    最后,我要仿效《北极风情画》上那怪客的最后的话,对你说出最后的话——也是我在人生大海里所捕得的仅有四尾小鱼(我在这大海里捕了四十多年鱼,只捕得这四条):

    第一条鱼——当幸福在你身边时,你并不知道她,也不珍惜她。当你知道她,珍惜她,寻找她时,她已经没有了!也再找不到了。

    第二条鱼——为别人牺牲太大了,别人不仅不会得到幸福,反而得到痛苦。

    第三条鱼——在生命中,“偶然”虽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识”,(也可以解释做自尊心)。这“自我意识”或“自尊心”是悲剧的主要因素。

    第四条鱼——真正的幸福是刹那的,短暂的,不是永久的。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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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12:17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觉空给我的原稿,已经是下午。我把原稿又重复看了三遍,越看越有意思,也越觉得凄酸,文笔与故事实在动人,我真不忍释手。但我终于也只得释手,不释手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能有不释手的东西么?

    时候已经是午夜。月光很美。我无法入睡。我独自到庙外徘徊了许久,月光太明亮,太圣洁,它照见我的脸,也照见我的心。我在泉水边徘徊着,听泉声流过我的心上。我一面徘徊,一面想:“觉空当真到远地方旅行,不再回来吗?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我今后再通不见他吗?我的运气怎么这样怪,老是见到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他!”

    第二天,我当真到华阴找了许久,始终得不到他的踪迹。问车站上的人,都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回到玉泉院,再问庙里的道士,都说他没有再回来。据他们说,这一个人来时,行迹就很突然。突然来,突然去,也是想当然的事。

    我又在附近找了几天,始终没找到他,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回到西安,到处托人探听他,还是没有结果。我说不出的感到凄凉。为了排遣自己的痛苦,决定整理他的稿本,准备出版,以作为对他的友谊的一点纪念。

    写到这里,我得解释两件事——读者最关心的两件事:

    第一:这本书为什么叫“续北极风情画”?(它与《北极风情画》风马牛不相关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来,这本书的情节,虽然与《北极情画》无关,但实际上却有极大关系。《北极风情画》上的奥雷利亚是死了,林也不知去向,假使前者不死,后者不走,他们两人仍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呢?解答就是《塔里的女人》。换言之,他的故事再发展下去,一定就像《塔里的女人》一样,所以我称它为《续北极风情画》。

    第二:这本书为什么叫《塔里的女人》?(书中并没有一个字提到塔呀!)

    我的回答是:表面看来,我虽然没有提到塔,实际上却已有许多地方提到它。

    读者一定觉得我的话难懂,且让我细细解释。

    两年以前,我的一位好朋友写了一篇小文章,叫《塔里的女人》。文章如下:

    ......

    在哈姆生所写的《牧羊神》里,有一段这样的插话:

    一位姑娘被囚在石塔里。她本来是一个贵人的情人,后来贵人爱上了另一个贵妇,就把这位姑娘囚禁起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姑娘,坐着又笑着?”

    “我在想着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我遇见他的时候。”

    “你还记得他?”

    “我还记得他!”

    时间飞逝着......

    “你在那里做什么,姑娘,你为什么微笑着呢?”

    “我在把他的名字绣在一件衣裳上。”

    “谁的名字?那个把你关进塔里的人么?”

    “是的,那个我在二十年前遇见的人。”

    “你还记得他吗?”

    “我还像从前一样记得他。”

    时间飞逝着......

    “你在那里怎样了,囚人?”

    “我老了,眼花不能再刺绣了。我从墙上刮下石灰粉来,准备做一个瓶子,算是送给他的小小礼物。”

    “你说的是谁呀?”

    “我说的是我的情人,那个把我关在塔里的人。”

    “你是因为他把你关在塔里而微笑着吗?”

    “我是在想着他现在会说些什么话:‘看,我的女郎送了我一个小瓶,三十年来,竟还没有忘记我。’”

    时间飞逝着......

    “怎么,囚人,你不做什么了,你又在微笑着吗?”

    “我老了,老了,我的眼睛瞎了,我只好想想。”

    “想你四十年前遇见的那个人吗?”

    “想我年轻时所遇见的那个人,也许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

    “但是,你可知道他已经死了吗?......啊,灰白色的老妇人,你不回答我,你的嘴唇变了,你不再呼吸了,你也死了......”

    可怜的姑娘,你死去了,神给你以永恒的安息,但那位贵人却实在没有死,或者死而又活过来。他正在造第二座石塔。

    你愿意我把篇名改成《造塔者》么?

    ......

    当时我看了这篇小文章,觉得还不错。但我总觉得里面还欠一点东西。假如我写一篇小文章,我的结论一定和那位好朋友有点不同,代替他所加的“可怜的姑娘......”一段,我会写下面这样几句话:

    “可爱的姑娘,你并没有死,你死而又复活了,因为你准备笑着再踏入那贵人为你所造的第二座塔,第三座塔,第四座塔......”

    不过,我得在这里解释一点,就是:我不相信人能造石塔,石塔是另一种力量造的,或许有人工参加,但绝不是人一手造成的。觉空这个故事正是一个最好的说明,所以我给这本书取名《塔里的女人》。

    我的唯一结论是:

    “女人永远在塔里,这塔或许由别人造成,或许由她自己造成,或许由人所不知道的力量造成!”

    ......

    手稿整理好了,书名想好,我准备出版。一个下午,我把稿子包好了,正想带出门,迎面忽然来了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

    “这不是觉空吗?”

    我一把抓着他,喊道:

    “啊,我找你很久了!你来得正好!好极了!......”

    觉空并不开口,突然从我手里抢走稿本,一面抢,一面骂道:

    “混蛋,谁叫你出版我的稿子?”

    他这样野蛮,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大声道;

    “你怎么骂人?”

    他大声道:

    “我不但骂你,还要揍你。”

    “嘭”的一拳,正打在我的脸上,我大叫了一声“啊”,登时躺在地上。

    ......

    我醒了。正在我自己床上。室内充满了月光。这原来是一个梦。哪里有什么觉空?我又哪里再到过华山?几天来,我一直闹病,没有能离床,却始终失眠,睡不着。今天早晨,疲倦到极点,倒头大睡,不禁睡了许久许久。看看表,现在正是十二时五分,我足睡了十八小时,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长睡,由于这一长睡,才得到这样一个长梦。奇怪,梦一醒后,我周身轻松了许多,病似乎完全好了。

    我爬下床,竟能走路了。

    这正是午夜,月光明亮如水。白色窗纸上幌动着玲珑的树枝阴影。月光是白的,树影是黑的,黑白分明,窗上如有雕饰。树影在动,我知道有风。风很轻。我悄悄走到室外。院子里静极了,除了树枝擦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除了月光的银白色,也再没有其他颜色,这是一个月光的世界,白色的世界,银子的世界。仲夏夜真幽,真深,风飔凉凉的。我独自徘徊在月光里,微风里,树荫里,说不出的凉飒,也说不出的黯然。我想起刚才那个长梦,它实在不错,值得记下来。月光是这样美,夜是这样美,树是这样美,风是这样美,我必须把这个梦写下来,写下来。

    我独自徘徊着。满天星斗。寂无一语。它们只在沉默的发光,沉默的闪耀。一只黑色鸟飞过去了,没有叫声,只有翅膀的摇动声。声音极轻极轻,远远的,偶然有一两声犬吠,宏亮而美丽,使黑夜显得分外静了。真奇怪,夜为什么这样静?这样美?美的不能再美了,美得叫我有点感到凄楚了。我只觉得四周的一切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有无限的玲珑,有无限的空灵,越是玲珑空灵,我越感到模糊朦胧。我望着满院子俏丽月光,心头忍不住有点酸酸的。

    我又回到室内。

    月光静静亮在我室内。一只白猫躺在我面前。纸窗飒飒轻响,像鱼群唼喋。一只白色烛燃烧在银色月光里,轻轻舞着金色的花朵。在乳色月光中,在金色烛光里,我开始记这个梦,让你们(我最亲爱的读者,我最亲爱的朋友,)好好重温它。希望你们在它里面尝到一点欢乐与悲哀。可是,在重温这个梦以后,我对你们有一个最后请求:

    请求你们能真正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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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18:23:52 |只看该作者

抽空先阅了一半,很古典的美------

微笑是心里开出的小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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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9 21:52:32 |只看该作者
    终于看完了。语言唯美,故事凄美,感动而更多叹息。我以为,还有一半儿应叫“塔里的男人”。不是为女人叫屈,女人确更明显地被困在“塔”里。男人其实也一样。极端纯感情、激情的爱情(肉体的如此,精神的也难例外)其实很不容易长久现实的生存。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和不完美。成熟、花果并有的爱我以为最好情理并重,互为交替。对真正的爱来说,客观现实是强大的,但“同心”的主观能量也不可小视。世有真爱,人不同,爱的故事和结局却会很大的不同。
微笑是心里开出的小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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