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片微风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古森林的大火。一片微波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宇宙间的小小偶然常常造成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对于这种飘忽无定的偶然,我们多半束手无策,事后细想起来,只觉得它异常残酷,异常危险。 我和黎薇的命运,也就被一个“偶然”所决定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黎薇的前途原很黯淡。为了爱薇,为了给她真正觅取幸福,我常常考虑“如果有一个人在各方面都比我强,我是不是该把她托付给他”?我的答复是:该!存了这种心理,我便时时在各方面留意,看有没有这样的人比我更能给黎薇幸福。 密云不雨总是沉闷的,叫人难受的。我和薇的友谊有时正是这种现象。我们越是相爱,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爱。我们越是幸福,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幸福。这更多的爱与幸福,只有结合才能给我们。只有把“肉”加进去,“灵”才能发出更大的光芒。肉是油彩氛围,没有她,灵的线条在画面上不生动,不强烈。然而一提“肉”,种种现实问题就包围我,阻挠我,妨害我。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我们自然会感到密云不雨的沉闷。 为了打开这沉闷的僵局,我常常想一条新路。 自然,这种沉闷是有间歇性的,经过一度沉闷后,精神上往往会感到一种新的愉快。愉快了一个时期以后,又会感到新的沉闷。 正是在这种沉闷时期,秋天一个下午,一位医院院长来找我,他是我的前辈。平素很器重我,也很扶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好。 寒暄以后,他正式和我谈一件事:说有一个姓方的朋友想认识黎薇,打算托我介绍。 据陈院长告诉我:方某是一个法国留学生。学陆军,现在是××军事机关的上校。他父亲是前清状元,做过巡抚,道台,民国以后,担任参议院议员。副省长,副部长。现任×省民政厅厅长。两个哥哥。一个现在×省创办了三个企业公司,一个任×省某银行总经理,兼×省省委。 陈院长又说:方某为人少年老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久已想认识黎小姐,就是没有适当人介绍。他知道黎是你的学生,和你相当熟,这才托我找你介绍。你能不能帮点忙?君子成人之美。你平素最喜欢替人做媒。这一回非得找你帮忙成全不可。” 听了他的话,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保持平静的脸色。我冷静的答复他道:“可以。只要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一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这一天,陈院长走后,我一晚没有好好睡。我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而这不幸的主要创造者,将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的弱点:只是对别人真正有益,不管是怎样重大牺牲,我都能担负。对普通人如此,对黎薇更不用说。假如这姓方的真比我好,我会无条件的牺牲自己,把黎薇托付给他。 这时我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急于想表现英雄式的牺牲,一方面又感到莫大的痛苦;一方面急于想打破我和黎薇的目前僵局,一方面又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天,我的矛盾解决了:我见到了方某。陈院长请我们吃便饭,介绍我们见面。 方的身材比我魁梧,相貌比我英俊,风度比我更漂亮。谈吐举止都不错,第一面,他就给我一个好印象。这一顿吃完了,我的决定也定了。我想: “这正是我所理想的托付薇的人。” 无论就家世,门第、财产、资格、地位、政治前途,相貌风度,这个人都比我强得多。也正是黎薇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为了薇的幸福,我再不能犹豫了。 特别叫我想下这样大决心的是:这一个时期,我特别苦闷。我常常为了我和薇的前途而烦恼。为了摆脱我的痛苦,我常常梦想有一个理想的男子出现在薇的身旁,代替我,比我更能给薇的幸福。这样,薇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现在,这样理想的男子果然出现了。我素日所缠绕的牺牲决心可以完成了。在和陈院长方君吃饭的这个晚上,我回到家里时,薇已等了我很久。 她看见我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抱着我问:“圣,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怔了许久,终于对她苦笑道:“我今晚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与我有关的事?” “不但与你有关,并且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我用很郑重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她的脸色充满惊讶的问道: “那么,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成功希望呢?” 我的脸色仍很庄重: “这件事大致算是成功了。” 她扑嗤笑起来,紧紧抱着我,给我一个热烈的吻,接着笑着说:“傻子,关系我一生幸福的事,不也就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这样的事既然有成功可能,你应该高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沉重?”我把她拖到阳台上。我们坐定了。 我抓住她的一只手,郑重说:“这件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爽快的对你说明吧!” 接着,我源源本本的把陈院长找我的经过以及和方吃饭的情形告诉她。我又对她详细解释:我和她的前途既很渺茫黯淡,长此拖延下去,只有痛苦、方早就倾心于她,偷偷爱了她很久,现在也正在为爱她而痛苦。于其说三个人同时痛苦,不如让其中的一个——我,独自肩负这担子,让另外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又告诉她,方的家世门第,经济状况,资格学问,风度言谈,相貌体格,一切一切,如何比我强。她和他在一起,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幸福。为了她,为了她的父母,为了我的家庭和朋友,为了社会环境,为了我的做人,我和她的友谊必须告一个结束,这结束来得正是时候。 我又说了许多许多,许多许多...... 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希望她听我的。 她听我说完了,突然撒开我的手,跑到客厅里。 我走过去。 她连连摇手,喘息着道:“不,不,你站远点,不要来。......我现在必须静一静。......你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神色那样沉重,不由我不听她的话。 我回到阳台上,斜倚着栏杆,望着黑暗的家园。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在沉,沉,沉到黑夜里,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里。 许久以后,我回到客厅里。 黎薇从沙发上站起来,面色苍白,似乎很疲倦。她只对我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软弱无力。 “也好,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说完这两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天后,我当真把方介绍给薇。 我请薇,她的父母,以及方,在一起吃饭。席间,我正式把方介绍给他们,但薇对他很冷淡。 另外一天,方又约黎薇一家人吃饭。邀我作陪,这样,他和他们更熟了。 我找了个机会,和黎薇父母长谈:正式把方推荐给他们,说他们曾经托我留意黎薇婚事,我物色了许久,始终没有适当人物,终于认识了方。在我所遇见的人当中,方实在是一个最理想的人。我把他的家世,门第,经济情况,资格,地位,都宣扬了一通。我的结论是:要找这样一个理想的人,实在不容易。我希望他们能郑重考虑一番。 黎薇父母对于方,也似乎早有了好印象。经我这一次长谈后,他们的意思更决定了,他们对于我的鉴别力,是极信托的。 几天后,他们正式请方在家中吃饭,由我作陪。然而,薇对于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为了拉拢薇和方,第二天,我约他们和一位中法混血的陈小姐游中山陵。我故意和那位混血小姐骑马,让方和薇乘汽车,这样,叫他们多有谈话和接触的机会。 我和陈小姐在路口故意绕了许多圈子,很迟很迟才到达中山陵。到达以后,并不立刻找他们,却在附近畅游一阵,直到天色渐黄昏,估量他们玩得很尽兴了,我才单独去找他们。 找了许多许久,我才在一座树林子里看见他们。黎薇一看见我经过,立即跑出来,连叠大声喊:“罗!罗!罗!等等我!等等我!我们一道回去!一道回去!......” 我站定了。 她跑到我身边,说不出的愉快。好像一只被狼追逐的小羊羔突然遇救似的。 我看出来:方大约已纠缠了她很久,她始终脱不开身。直到我过来,她才能自由。为了不叫方难堪,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为了么这样急着回去?再玩一会吧!来一次中山陵也怪不容易。......”我的话没有说完,薇已经睁大眼睛瞪着我。匆匆的道;“不,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接着用命令的口吻道:“你送我回去!”她转过身子,对对方点点头:“再见!”不由我分说,她拖着我走了。 我把马交给马夫,和薇徒步走了一节,不久就换了一辆野鸡小汽车回来。在车中,我笑着问她:“今天玩得怎么样?方很不错吧!” 她听了我的话,拿起我的手,把我的一只手指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咬得我痛得几乎跳起来,但我终于忍住了,让她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真想咬下你一块肉哪!”她松了我的手。我紧紧抱住她,柔声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吧!”她赌气说,我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指方?” 她仍然赌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我问:“他怎么样?今天和你谈了一些什么?”她鄙夷的撇撇了嘴道:“哼,这个人可笑极了。” 接着她告诉我,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清秀,很温和,骨子里却粗鄙极了。一路上,他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他夸耀自己的力气多么大,一拳能打倒多少人。他又说:她如果信托他,将来不再有人敢欺负她,等等等等。 进树林时,他的脸被一根树枝刮了一下,他便说:小姐的胳膊即使再厉害一点,也不会超过树枝的一刮。他绝不怕她。 他还说了许多话。总而言之都是不得体的话。作为一个初交的朋友,无论如何绝不该说这样的话。 听完了,我不禁吃了一大惊: “怎么,方竟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别样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谈话态度倒很懂规矩,极有礼貌。”“哼,规矩!礼貌!......这都是你的功德,这都是你为我的幸福着想。......” 我摇了摇头,喘息道:“我绝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人!......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黎薇不开口,似乎在沉思什么。我怔怔想着,我越想越觉得可笑。我终于道:“那么,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从今不再提,好不好?”她抬起头,用一种凶狠的眼光扫射我,冷冷的道:“过去了?不再提?......”我从她的眼光里,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微微吃惊问:“你是怎样想呢?你打算怎样呢?......”她摇摇头,只冷冷道:“没有什么......” 我看她的神色不大对。想再问什么,汽车已到达我的门口,我要薇下来,她不肯,她茫然望望我,坚决道:“不,我要回去了。时候不早了。再会。” ...... 这一天回到家里,我说不出的懊恼。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最傻最傻的傻事。“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傻事呢?我有什么必要做这样傻事呢?......”我自言自语着,来回在室内踱着。窗外淡淡新月投来淡淡的光,使室内显得很朦胧。我没有开灯,我让月光照着一切。 踱着踱着,我觉得说不出的愉快和骄傲。我愉快:是因为黎薇失而复得了。我本来想把她奉献出去,现在又回到我的身边,依旧属于我了。我骄傲:因为在我所认识的男子中,确没有一个如我!如我这样真爱黎薇,真体贴黎薇,没有一个男子能代替我对她的爱。没有一个男子值得我把她托付给他。我想:经过这一事件,薇对我更深一层的了解,更深一层的敬重。事实已告诉她,我确实已成为她“最后一张牌”,没有什么人能超越我,压倒我了。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当我沉闷时,我想摆脱感情。当陈院长来找我时,正是我感到苦闷时,一种内在的行动叫我想做一件大刀阔斧的事,叫我想牺牲,想成全人,想结束我和薇的关系。现在,这种沉闷期已过去了,我内心又恢复了愉快。我先前的牺牲行为没有乎。我又想念起薇的美丽、薇的智慧、薇的可爱。 “我们的前途虽然障碍重重,但并不是不可以克服的。只要过一个相当时期,等一般人谅解我们的关系后,我们的结合就不成问题了。”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点悔恨:会恨我自己不该在外面隐藏对薇的友谊。尽管我和薇熟悉了三年,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一般人都认为我们不过是师生关系,普通朋友。 “我为什么隐瞒呢?我应该逐渐让外面人知道,我们确实是在相爱,在热爱,爱得不可能再分离。......” 我想,只要我能勇敢点,我们会幸福的。这一次的事件是一个新的转机,它多少影响我对薇的态度。过去我一直用理智来为她的前途打算,现在我却模模糊糊的发现在理智的漏洞。这漏洞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分辨不清。但我确已开始感觉漏洞了。这感觉,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经过这一次的波折,我坚信我和薇的前途更光明,更有保障。在这一次的波折中,她会更重视我,更了解我的存在价值,样,她会对我产生:更大的信心。这信心就是我们未来幸福的保障。 我相信我们今后会很平静的航过爱情的大海,直到幸福的彼岸,海中再没有惊涛骇浪和暗礁。
我的设想虽然很乐观,但随之而来的事实,却给我一个阴暗的预兆 这半年来,我和薇的感情,本已到了白热程度。我们的住处相距并不太远。我们每天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我找她不大方便,经常都是她来看我,即使人不来,她也会用信代替,报告一天的情形,同时我的复信便托送信人带回去。用信代替人,是一种万不得已,只在大风雨和她有特殊事故时才采用。可能来时,她总来。我的家早成为她的精神与肉体的寄托所,每天如不踏入这寄托所,她的精神与肉体似乎就不能平安。她告诉我:我这幢房子是一个勾魂摄魄的魔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它勾摄住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就有一条神秘的锁链锁系住她。当她在自己家里或其它地方时,她自觉是一个没有灵性的肉架子,她无论谈笑,散步,看书,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缺少灵性的滋润。只有走进我的屋子里时,她才恢复灵性,由半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我的房子里,特别是在我身边,她感到不可形容的自由,轻松,健全,好像鱼由陆地下了海,鸟从巢中飞上天,风由森林中冲入平原,她每天必须来找我,听我谈,看我笑。呼吸我的呼吸,摸我的手,碰触我的身子。她的生命有一大半是在我身上,只有贴近我,她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完整,她幻想有一天真能做这房子的女主人。那对她代表一种天堂的日子。目前这个幻想未兑现以前,她先零星透支做女主人的幸福。也算一种不得已的弥补。情形如此,不仅她渴望来,我也期待她来。她多半是傍晚来。一看见太阳快落山,我就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了最好的水果茶点。换上最整洁的衣服,站在阳台上守望她,久而久之,这种守望已成为一种规律,一种习惯。每天傍晚,我的期待的姿影已变成空虚阳台的必然点缀。黄昏的暗淡色彩,阳台,我的身形,已是三位一体,这一定期现象,半年来一直毫无变化。靠了这才现象,我们的情感似乎才有了更深的保障。更深的联系。然而,这一现象现在突然发生了一个变化。 自从这一次离开以后,她整整有三天没有到我这里,也没有一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