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迷魂汤：此文有配方（林小仙）

微雨黄昏

老家有一间没人说得清年代的古屋，奶奶说是家族鼎盛时期的私塾。原配的鸡翅木、紫檀木书架被后人争相变卖，很多古书散乱堆放着，多已残破。
那间古屋是我儿时的乐园，放假的时候，我会竟日徜徉书海。竖排的古文大半不识，但字里行间沉甸甸地透着什么趣儿，将我深深吸引。
其中有一则难得看懂的故事，儿时只当新奇有趣，如今想来不胜唏嘘。一男子奉父母之命与指腹为婚的女子成婚。洞房花烛，惊见妻子痴黑蠢胖，男子夺门而逃，从此寄情花柳，偶尔回家只是寓居书房。丑妻有自知之明，不求夫妻恩爱，只在丈夫回来时，默默奉上一盏汤滋补他沉溺风月的身体。初时，男子的内心是拒绝的，偶然一尝，虽是清汤一盏，却鲜美无比，堪称珍馐。
于是，一盏清汤成了一对怨偶唯一的联结。每每念及那一盏甜润滋养的汤，男子才会回家。渐渐地，夫妻也相谈几句，丈夫发现妻子竟然略通诗书，谈吐不俗，而且比新婚时清瘦了许多，眉宇间时而闪现一点含愁带怨的妩媚。明媒正娶，也无需多话，携手共赴鸳枕。宽衣解带时，见妻子胸口竟贴着一枚符箓，上面沾染血迹斑驳。细诘之下，妻子幽幽讲述：夫妇不谐，求助江湖术士，术士让妻子用心口鲜肉为引煲汤，十盏汤之内，丈夫自然回心转意，但伤口要贴上符箓才能止血。丈夫大恸，自此怜爱非常，白头到老。
颜值低下，只能牺牲血肉乞求真爱。用自己最柔软的部分煮汤，热气袅袅间融进无尽深爱与哀愁，才可令情郎魂魄颠倒迷离，爱恨颠倒。
纸上的故事，三言两语就成了美满姻缘，白纸黑字的幸福亘古不灭。现世的男女就没有这么幸运，由悔恨、感激、同情而生的感情可以存活几年？以心以血、掏心掏肺、付出所有求来的垂怜真的值得感动与珍惜吗？齿冷心寒。
然而，汤的确能够“迷魂”。湯，右边为“昜”，有古书说是“陽（阳）”的本字。汤，便是暖阳照耀下一池自然温热的春水。而“昜”实为“易”，是造化万物的灵动与变幻；是上“日”下“月”的生生不息、阴阳和合；是兼收并蓄、包容万物。“昜”是“散播、散开”，与水字边相配，溶解了坚硬食材的精魂，向身体与心灵输送无尽能量。几千年来，它都是日常却神奇的存在。
迷恋喝汤的人，因为汤温暖，而温暖是一切生物追逐的能量源泉。也因为汤可以提供丰盛的滋润，千千万万种食材搭配，成就酸甜苦辣的味道。它不再是寡淡的清水，而是履行无数功效的补品。顺口而下，温暖五脏，让身心沉静，让为你煮汤的人心安。
盛夏里，乌梅、甘草、山楂、桂花煮成祛暑清热的酸梅汤，北方的药店出售比例适当的材料包；“岭南文化”独具一格的凉茶则讲究药材与食材的巧妙搭配——夏枯草、火炭母、金银花、布渣叶、薏仁、绿豆、甘蔗、茅根、海底椰不一而足。滋阴降火、解毒消暑、清热解表、健脾祛湿、祛痘美肤，总有一个配方可以调理。
广东街头凉茶铺林立，柜台上各种配方的凉茶用铁壶装着一字排开，现卖现倒。旁边放着巨大的黄铜葫芦以示一脉相承。黄振龙、廿四味、潘高寿、邓老凉茶等等都是“老广”一辈一辈口口相传无比信赖的店家。邓老还在SARS时期完成了“中药对抗病毒”的光荣一役，无限风光。
有考证说，广东凉茶源于东晋时半人半仙的道学、药学大师葛洪。岭南地区"地湿水温"，当地人容易被邪湿侵体，以致瘴疠流行。好在水草繁盛、植被丰裕，葛洪大师得以悉心研究岭南各种温病草药，精心调配药方。因此凉茶诞生之始实为药汤，医病却医不了心。
“老火汤”却是可以“医心”的。在食肆招牌上多被叫做“老火靓汤”。早已风靡南北，口口相传的各种神奇功效让男男女女趋之若鹜。奶奶是地道的广东人，和爷爷在岭南的学校相识，之后随爷爷北上安家。那时候的奶奶是无比勇敢的。南北迁徙，就意味着与家乡音讯隔绝。一帆风雨路三千，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从此以后，心意与命运都系于一人。他生，她的故事得以继续，他死，她的故事就只能四散飘零。
爷爷有一技之长，学历又高，一人维持着父母兄妹子女十几口人的吃穿。辛勤劳碌是一定的，但也意气风发，成就感爆棚。光芒之下的疲惫艰难只有奶奶最清楚。每天，灶台上都有一只老砂锅，咕嘟咕嘟地煲着补心养气的汤。
爸爸回忆说，每到黄昏，一煲汤将成，一缕异香从砂锅的孔隙直冲而出，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去。但汤只供家中的“顶梁柱”爷爷专享。这是“铁律”，如敢造次，是会挨一顿板子的。
奶奶会算准每天爷爷到家的时间，适时把汤汁滤出，晾到适口的温度。这样爷爷吃饭前就可以一饮而尽。他们之间并不多话，也就少了很多龃龉。两人心领神会间成就了一生一世的恩爱相守。煲汤不需整料，边边角角也不影响口味和功效。那个米面粮油都奇缺的年代，奶奶的砂锅里会奇迹一样出现鸡鸭鱼肉、干贝、莲子、人参须、何首乌、当归、红枣、枸杞。那是奶奶凭着一口磕磕绊绊的普通话与粮店、副食店、肉铺、菜店、药店的售货员建立的深厚友谊。
尽管在“文革”时，那些充满爱意的汤险些让她遭遇大祸，但锅里的老火汤，一天都没有间断。曾经好事地问过爷爷是不是这碗汤迷住了他，因为奶奶实在不美，又出奇瘦小，即使是鼎盛的年纪也难寻妩媚娇柔。而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可以“艳压”50年内任何一个一线男影星。爷爷的回答是红光满面的微笑，那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汤水滋养出的心满意足。
汤，诠释着爱情中难得的平衡与圆满:食材将精华倾心相授于清水，清水包容起食材酸甜苦辣的灵魂。在烈焰的考验与流淌的时光中融合成一碗深情厚谊的滋养。
当你来到这个世上，第一口喝下的是妈妈的甘甜乳汤，当你要告别今生的爱恨，要饮下叹息桥畔一碗孟婆汤。
谁来与我干了这一碗迷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