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没有束缚的神宗皇帝从此将是一身轻松了。他很快有了向道德代言人,文臣君子们挑战的需要。因为宠爱有别,他想废长立幼,立郑贵妃之子为太子。廷臣察出苗头,大义凛然,硬是抵住了至尊的压力,抱成一团持久作战,直到逼着神宗立了长子为储才罢休。 他们的理由充分得很,圣人教导我们,对儿女不能偏爱,伦理纲常、长幼有序是我们帝国的立国根本······紧箍咒般日夜在朝堂上念叨。 沮丧的神宗终于发现了道德的威力,也发现了张居正的失败,正是由于他轻视了这股传承千年的道德力量,没有向它妥协,这才使得君子们成为了朕的同盟军。否则,朕还真动不了张先生。 与传统道德的较量中,张居正还能取得暂时的胜利,而他这个学生却没有那般魄力,于是大彻大悟的神宗采取了另一种方式来表示抗议。 消极怠工。几乎二十年不上朝。 张居正死后二十年,两京缺少尚书三人、侍郎十人、科道九十四人,天下缺巡抚三人、布政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最严重时,整个帝国官员缺额达一半以上。廷臣请选补,不理,对所有空缺与官员调迁,不闻不问。连臣僚表示抗议的辞职报告也不理会,你自己脱下官服封了官印走了便是······ 用一封奏疏的话说是:“陛下万事不理。” 甚至你破口骂他,当时暴跳如雷,但冷静下来,他照样当作看不见。 神宗不上当,朕罚了你,宰了你,倒是成全了你的名声,你正求之不得。 经过张居正事件后,神宗已经清楚,大部分的争论、告讦、弹劾都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哦,不,是“讪君卖直”。他想起了当年为弹劾张居正而前赴后继伏身于廷杖下的那一大群人脸上痛苦而满意的神情。 他宁愿百无聊赖地坐在深宫中与小太监们掷银为戏。 他不再计较身后的评论,因为他终于明白,在君子们强大的道德体系内,只有平庸的人才能得到好名声,就像成祖以下,史家们一致恭维的好皇帝只有胆怯而温和的曾叔祖孝宗一人,,黄仁宇《中国大历史》,,。 张居正理应得到惩罚。 谁叫你“大破常格”的呢? 这就是后人评你的能治国不能服人,“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吗? 如此收场你张先生也许早在意料中吧,你不是说过,己身不复为己有,甘愿充当铺地的席子,任人践踏甚至尿溺吗? 那就如你所愿吧: “,,张居正,,假丈量田土,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破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其弟都指挥居易,子编修敬修,子张顺、张书,都着永远戍边。” 抄家官员还在途中,张宅早已经被当地县令——当初最奉承张居正的地方官——封门,打开看时,已经饿死了十余人。 拷问时,长子敬修不堪忍受,自杀。 有点遗憾,张居正家产,不到严嵩二十分之一。 “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 且慢,看顾先放一边,有件事还得说个明白: “你家老爷与戚帅相结,凡有书问,虽夜中开门递进,意欲何为?” 是啊,如此将“相”和,莫非谋反? 不是都说戚继光是头猛兽,天下只有张居正能够驾驭吗? 戚继光算是幸运的,如此险恶风波袭来,不过是罢职归田养老。 对于神宗的宽宏,戚继光无比感激,认为是“圣明独鉴孤臣,眷未衰也。”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时时购千金姬、岁献海狗肾的大帅,回乡后居然穷得连给自己买药治病的钱都没有! 董承诏《戚大将军孟诸公小传》云:“,,戚继光,,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野无成田,囊无宿镪,唯集书数千卷而已。”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缺钱买药的戚继光突然病发逝世。 他好歹保住了声名。 张居正的名声官职,要到天启年间才被追复。奔走呼吁为张居正恢复名誉的,却是一位当年夺情之争时被杖责八十的青年进士邹元标。 四十多年后,面对不可收拾的危局,白发苍苍的邹元标终于理解了张居正。 但这世间已再无张居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