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孤芳，自赏（作者：许冬林）

微雨黄昏

孤芳，自赏

许冬林

　　十几岁读书，写小诗，为赋新词，强作忧伤。常常一个人，靠在廊檐下的方柱旁，看微风穿过浅黄的梧桐叶，心里像要飘出无边丝雨来，把一片小魂儿掺进去，摇摇摆摆。

　　某日，一漂亮而刻薄的女同学路过我身旁，放缓了步子，撂下一句：孤芳自赏！”我怔了一下，知道她是在“讽刺我。可我竟然不生气，我实在觉得她一针扎对了穴位！我就是在孤芳自赏。我喜欢孤芳自赏。在我的字典里，这个词锦缎一般华丽，像旗袍，衣挑人，不是人挑衣。

　　多年后，我把这个词掰开来：孤芳，自赏。掰开来读，竟觉得换味了，全没了当年女同学口中那酸溜溜的味儿。仿佛一笼蒸熟的粮食完成了发酵，又在陶质坛里沉潜了若干年，就这样换了身份，添了底气，添了我行我素的不羁意味。芳是才华，孤芳是绝世才华。才气如深山芝兰般芬芳，不随众，不同流，不被沾染，不混淆于众人。芳就芳到孤绝，芳到这世上只我这一种。芳成孤芳。万人抬头，远远地仰望。

　　但是，最懂得这芬芳的，是自己。像一株自传花粉的古老植物在山顶上生长，在月色下开出浅蓝的花朵，在夕霭里醒来，在朝露里睡去。生命，有多美丽，就有多寂寞。最纯粹的人生，到后来，是自赏，没有同道，没有掌声。

　　想起一个女友，满腹才华，傲而不群。她渴望交流，但甚少出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情趣不合的朋友，宁可寂寞也不见。她喜欢喝红酒，但酒宴上甚少举杯，只静静坐在桌角低眉，连敷衍一笑都不愿意。但是，谁会想到，她常躲着喝酒，有时是一个人在家里，有时是和化石一般珍稀的老友。她说红酒妖娆，而她，只妖娆给自己看，以及和自己那么相同的寥寥几个老友看。我看她，是一株无法繁衍的奇怪物种，独自摇曳，独自芬芳，临水自照。这样的女人，要么没有爱情，要么只有一次，一生一次。她是半夜盛开的昙花，绝不是月季。孤芳自赏的女人啊！

　　孤芳且深深自赏的人，骨子里藏着孤傲。一个人，在外人面前， 谦逊状，低语，低眉，做着 但是，骨子里是孤傲的，骨子里端正供一个揣着能量的“我”。谁说的：不孤傲，毋宁死！我欣赏这样的人。

　　沉湎于写作的状态，最是孤芳且自赏的状态。笔墨间耕作的人，最叫世人难忘的还是那些孤傲的人，他们不摧眉，不折腰，不事权贵，做一个堂堂的本色的自己。他们不怕被世俗所弃，因为在烟海一般的典籍里，能遇到那么多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孤傲的人，不苟且于世俗的人。李白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捧一腹才华行世，站在哪里，都是玉树临风；站在哪里，都是制高点。因为孤芳，才敢这样自赏。苏轼在黄州，闲闲淡淡的一篇小品里，也抑不住地自赏一番：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豁达，这明朗，这淡然，名利之徒们怎比得上！比了才华，咱们比心态。

　　多年前那个女同学，至今孑然一身，真成了“孤芳”。想想她的好，大约多数时候，也只能揽镜自赏。但我不同情她。同情的目光是俯视朝下的。我欣赏她在婚姻上宁缺毋滥不含糊不潦草的态度，欣赏她敢于孤芳自赏一个人走下去的勇气。也许，她早已忘记当年说过的那个酸溜溜的成语，却不知道，我早已将之加了个逗号，并时时从尘埃里抬头，将它仰望。

　　孤芳，自赏。那是大境界啊，权且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