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金庸：谦谦君子 只求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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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

金庸：谦谦君子　只求学问

（记者　曹丽君）

    他是作家，妙笔生花，激扬文字，用侠情打动千万人心；他是报人，捭阖纵横，针砭时弊，一支笔论尽风云变幻。耄耋之年，他喜获剑桥大学“荣誉博士”。81岁，他为何执意攻读学位，重返校园？为探明这个中缘由，记者在初夏静谧的剑河边上拜访了这位著名的学者、小说家、报业家查良镛，也许你更熟悉他的笔名，金庸。　

   记者 （以下简称记）：查先生，非常感谢您在剑桥接受我们的访问！

　 查良镛（以下简称“查”）：不客气，有问题尽管提。

　 记：首先祝贺您获得剑桥大学的“荣誉博士”头衔。有一种说法称，剑桥大学校长理查德女士阅读了您的《鹿鼎记》英译本，赞叹不已，亲自向“荣誉博士”提名委员会推荐了您，是这样吗？　

   查：对，她读过。她也担任提名委员会的主席。“荣誉博士”是剑桥的最高学位，一般是不容易通过的。

　  不求学位　只求学问

　  记：那您既然已经得到这个最高学位，为何又打算攻读普通博士的学位呢？年至耄耋，为何还选择读书呢？

　  查：我是不求学位，只求学问。我在浙江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人家说我学问不好，不够做院长。别人指责我，我不能反驳，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学问。我向浙大请了假，来这里读书。　

    记：那您读博士是为了平息这些争议？

　  查：也不是为别人读的。别人批评我，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个人总是有缺点的。读书总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记：大陆有评论说，您如果要攻读博士学位会减少商业活动、导致人气下降，换句话说，您要为此付出机会成本，您怎么看？　

    查：没有机会成本，我在大陆的商业活动已经太多了，不太好，要尽量少一点儿。

　  记：还有人说您读博士可以成为一段文坛佳话？您怎么看？

　  查：我知道，这是说我年纪大（笑）。不过，像我这么大年纪，又在浙大当院长，现在再来读书，可能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许能树个典范，鼓励现在的年轻人学到老。大家要努力读书！　

    记：您的表兄徐志摩先生曾在剑桥读书，在这里写下的那些诗篇也让人永远无法忘怀。您曾经说过，他对您影响很大，几十年后您来到他曾经求学、恋爱和生活的地方，您有什么感想？您这次来有没有追忆他的成分呢？

查：他对我来剑桥没有什么影响。他原来在国王学院，我要去圣约翰学院，这个学院已经聘我为院士。他是个浪漫的人，“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是很潇洒的，在这里读了一年，没有毕业。他在这里谈情说爱，不是做学问的人，尽管他的诗写的很好，可我不学他，我要做学问！　

    记：那您打算读多长时间？

  　查：读4年，硕士1年，博士3年。不过，剑桥大学还没有正式决定，他们起初不肯收我，认为我得到“荣誉博士”再来做学生，是没有先例的。不过，我很坚持，希望他们同意我入学。　

    记：听说剑桥大学东方学系有意安排唐史专家麦大维教授做您的导师。您这样一个享誉中外的大作家，来到剑桥读书，是不是给校方带来了压力？　

    查：说我是大作家，不敢当。我很尊重麦教授，他对我很客气。90年代，我在牛津，英国学生有些中国历史看不懂，我就教他们。麦教授觉得，在那里（牛津）做老师，在这里做学生，好像不通。不过，我对他说：“我是向你请教的。”

  　记：那您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查：一般性的历史、历史学、欧洲史、希腊史、罗马史，都研究。

　  记：您好像说过自己想要写历史方面的小说？

　  查：不是写什么历史小说，是学术性的。我想写中国通史，文体会比较浅显，高中生都能读的。我觉得，现在历史写得好的人写得很深奥，连大学生都不一定看得懂。　

    记：您打算到剑桥读书，也是为这方面的写作做准备吧？

　  查：是这样。如果有空，其他文学性的东西可能也会写。

　  记：那还会再写武侠吗？

　  查：武侠大概不会再写了……

　  记：您的读者岂不是很遗憾？

查：我的武侠作品很多，长篇的就15部，一共36本，读起来要花很长时间，你有没有全读过？

　  记：看了一些，没看全。

　  查：那把没看过的看了嘛（大笑）！作为作家，写到15部长篇小说已经是很对得起读者了，很少有作家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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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国忧民　期盼统一

　  记：您从1959年办《明报》至今，一直关注时局，是不是对社会的一份责任感让您这样坚持？

　  查：我像爱国学生一样，总希望国家更好，有问题就大胆提出来，希望决策者能够考虑，我的目的就是希望国家进步，国家好。办报的时候，为了报纸生存，我必须写东西。现在我可以写，也可以不写。但有时候给学生做演讲，我就提一些问题。有些问题是很困难的，比如现在国家如何解决贪污腐化，对这个问题，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如果我们贪污腐化能够解决，国家强盛的速度就更快。

　  我在浙大做人文学院院长，我们和经济学院联合发起一项运动，节省能源，发展公路交通，尽量减少小汽车，减少进口石油。我们中国13亿人口，如果每家都有2辆小汽车怎么得了？我们赚取外汇不容易，相当部分购买了石油，回来污染空气，对国家没什么好处，政府应该有一些限制。

  　记：您在台湾时曾经说过，“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您对目前的台海问题怎么看？　

    查：我和蒋经国、蒋纬国先生都曾说过，要谋求中国的统一，他们一生也都为之奋斗。前年，我见到陈水扁，我跟他谈，还是应该与中国大陆统一。　

    我很赞成连战和宋楚瑜最近访问大陆。宋楚瑜跟我私交非常好，连战跟我同学过，也很熟悉。我见到他们就谈，跟大陆要避免战争，谋求和平统一。台海战争不能打，一打仗，台湾就完了。也要避免与美国冲突，这样对国家前途不利。中国首先要强大自身，我们有了航空母舰，美国人自然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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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谦谦君子　人淡如菊

　  记：再谈谈您的武侠，读者最关心的可能还是这个。

　  查：好。

记：从您写陈家洛到现在已经50年了，您把琴棋书画等中国的传统文化通俗化了，又用典雅的文言白话把握着通俗和庸俗之间的尺度。您对现在市面上的武侠小说怎么看？　

    查：我现在不大看了，有人写我很欢迎。我年纪大了，写不了了，没有想像力了，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写还差不多！　

    我知道一些人抄袭我的小说，这完全是非法的。都是些年轻人，我不去跟他们计较。香港的导演用“陈家洛”的名字，用“杨过”的名字，用“小龙女”的名字，用一次付一次版权费。　

    我希望新的作家出来不要抄我的东西。香港保护知识产权，台湾、新加坡、日本、韩国都保护，就中国大陆保护不好，这是很可耻的。　

    记：有人计算过，如果大陆很早开始保护版权，加上早期盗印您的作品，你单在大陆的版税可能就要以亿元计算？　

    查：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个面子问题。美国在我们加入WTO的过程中，提到中国不保护知识产权。一个美国商务部长到中国来，讲中国盗版美国电影，说中国的这种行为是很“可耻”的，我无言以对。　

    记：您最开始写武侠，是为了报纸的发行量，为了迎合老百姓的口味。现在，您的作品已经成为被研究的对象，一些大学还开设了研究金庸的课程。作品从通俗到经典，您经历了怎样的心情？　

    查：经典不敢当，只是能让人读。现在年纪大了，不可能再通俗了，要做一些学问的研究。

　  记：您在《书剑恩仇录》中写到乾隆送给陈家洛的玉，上面刻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前两句是不是您的人生标准，后两句又是不是您对自己人格的希望？　

    查：你读得很熟，我谢谢你！“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不是标准，是一种哲学思想。一个人对情感用心太重，就影响健康，影响寿命。我一生都希望做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实际上做不到。有时候脾气来了，对人家很不礼貌，有时跟人家辩论问题，脾气会很大。这两句格言，我都做不到，只是提醒自己。

    记：跟您交谈，感觉您很儒雅，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创造出那么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侠肝义胆的英雄呢？

　  查：写作是一种补偿，我不会喝酒，就写乔峰酒量特别好。我没有的，我就写到书里。

　  记：您塑造了那么多人物，哪个最像您？

　  查：像我的没有。有的人性格很好，我希望学习他，段誉呀、张无忌呀，人家侵犯他，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这种人我很羡慕，自己做不到，这才是所谓的“谦谦君子”。　

记：那为什么书中既有萧峰、令狐冲这样的侠胆英雄？又有像韦小宝这样让人又爱又恨的无赖呢？

　  查：韦小宝的写法不同，那是一个不太好社会里的不太好的中国人的代表，并不典型。但他的行为在当时的中国很普遍。他贿赂人，也接受贿赂，什么坏事都做，不是好人。　

    记：那您为什么最后对他也有不错的安排呢？

　  查：《鹿鼎记》还没改。他有7个老婆，我打算修改的时候让他丢掉几个。他不是喜欢赌钱嘛，最后把家财的一大半都输给别人，他没了钱，几个老婆就跑掉了，只留下一、两个。不过，我征求读者意见，好多人都不同意这么改。　

    记：怎么会写下王语嫣、小龙女这样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的完美女子？

　  查：我已经修改了《天龙八部》，马上要再版。原作里面段誉喜欢王语嫣，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其实她这个人性格不好，是段誉心里将她美化了。修改之后，段誉到最后醒悟过来，就不喜欢她了。　

    记：有人将您的成就同曹雪芹相提并论，您说过不敢当。但是您在书中对女性的描写也很多，有的也很到位，怎么会对女性有如此的了解？　

    查：我对女性描写的好吗？谢谢你的夸奖（笑）！有人说我对女性了解不够呢！写女性都是我自己想像的，我常常怕想错，说到底，我还是男人的想法。

  　记：您书中的情节有很多是被缠绵悱恻的爱情推动的，您自己的爱情观是怎样的呢？

　  查：我理想的爱情是碰见一个人，就喜欢她，两个人不经过什么痛苦，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我自己有过三次婚姻，我是不成功的。自己希望的美好爱情，在生活中一直没有碰到。　

    记：能告诉我您在写作的时候是怀着一种什么心情呢？是与人物同悲同喜？同怨同恨？写作的时候是不是时常被自己感动？　

    查：有的，人物开心我就开心，人物痛苦我也痛苦。不仅在创作，就是修改的时候，自己也会哭，不是假的感动，而是真的感动。感觉这些事情像真的一样，说明当年写的时候还是很投入感情的。    　

    记：您写武侠小说是一种满足吗？

　  查：武侠小说的娱乐性很强，将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书中描写成功，自己就获得了很大的满足。比如，郭靖攻城不下，最后用东西做了个降落伞跳下去，就成功了，这是很过瘾的！（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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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幸运　心存感恩

　  记：您一生做过报人、编剧、小说家、教授，想必您的称呼一定不少，在这些称呼当中，您最喜欢哪一个？是金大侠吗？　

    查：一般大家都叫我查先生。金大侠有一点儿玩笑性质的，不过，我也不反对。如果要叫我金大侠，至少要对我小说比较了解，比较欣赏我的作风，我感觉距离也就拉近了一点儿。　

    记：读者称您大侠是希望您的创作青春永葆不老，像大侠一样。

　  查：长期创作是很难的。如果我精力还可以，在这里（剑桥大学）念完书后，我再写一本小说都有可能。写武侠小说有时是一种享受，有时我躺在床上，喝茶，都会想到一些故事。　

    记：您的个人生活呢？

　  查：生活当中还过得去，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综合一生，我觉得自己还行，也蛮快乐的。我念书做学问都感觉很开心。如果真有上帝，我觉得他对我不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