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玩笑? 人际关系是开玩笑? 谁也不会吃亏? 这是一种试图从群体获取力量的脆弱表征? 孤单问题就像汹涌的浪涛,处处有人遭受折磨。在此背景下,上述几段文字一定会被看做是极其空洞而虚伪的话语。然而,即使有那么多负面的医学数据,那些文字反映出的态度在美国社会却十分普遍——忽视人际交往,贬低群体的重要性,对朋友和伴侣的需要被人奚落为“心灵脆弱”。但就在孤独问题被忽视的同时,它带来的健康恶果却在人群中蔓延。这是一场真切的人祸,在美国,过早死亡者的数字令人震惊。 请看一则惊人的事实:美国的离婚、单身和丧偶人群里,不分性别种族,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比率正在节节攀升。无婚姻关系人群的死亡率正持续升高,甚至高达同年龄段已婚人群的10倍。与此同时,求学失败等早年经历,已成为当今美国人过早死亡的主要原因。求学失败不仅引发过早死亡,还将使人一生陷入人际放逐之中。 然而,现代美国社会还是普遍把爱看做毫无意义的字眼,以为“心不在焉地说,心不在焉地听”并不会给身心健康造成什么恶果。沟通型疾病在急速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对此熟视无睹。“寂静的声音”将所谓“不具形体的对话”不断扩散,变成现代社会的一种文明病。这是一种无法感受的对话,语言已从我们的身体和内心剥落分离。 如今,可以电话“对话”,也可以通过电视和计算机“对话”,“人体”却不在现场。这里是数字和影像的天地,在人际对话里,人的身体和血肉已不再是必要角色。在这种情境里,人们必须相信对话在“精神上合乎个性”,是“从虚无之地向虚无之人”讲话!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电子化的交往时常造成严重的问题,心理学家对此已有充分论述,病理学家也持类似判断。 于是,心灵受伤者同样地从自己身体、感情和内心之外学习说话。长期以来,医疗专家便认为这些都是反社会、偏执和自我陶醉的病态标志,是社交能力全面失败在心理层面出现的严重后果。 电子媒介固然神奇,但对它们的依赖却产生出新的社会难题,并使其扩散。表面上看,电子时代提供了无穷无尽的交往机会,人们却很少想到,这种互动方式已经大幅度地改变了对话的本质。的确,它们帮助不少寂寞的人彼此沟通,使地球村为之改观。通过电子商务将整个世界联合成一体,从而降低了狭隘民族主义的危险性。但是,人们却很少想到它们的先天不足之处。 将对话从人类身体中抽离,即从人的内心直接淬取并加以提炼——使人际对话乍看之下不需要身体参与。跟祖辈父辈不同的是,人类实体面对面地谈话,已不再被视为人际沟通不可或缺的环节。在这种特定情况下,人类医疗的核心问题——人类的始祖亚当在伊甸园里首次面对自己的孤单——再次出现。“同伴”的声音和话语从数字化的盒子里发出,人受声音哄骗,被麻痹和安慰,《 圣经》里那句警告——“那人独居不好”,它的含义彷佛被我们混淆了。 现代电子传媒并不需要通过人类血肉之躯传递信息,数字化的“说话影像”开始和面对面谈话的肉体混杂,产生一种我认为是全新的孤单形态,这种寂寞是“拥有感受的肉体存在”无法分享的。如今,虚拟存在和真实存在越发纠缠不清!真实和虚拟之间界限越来越模糊。 这是最让人心寒的孤单形式。看着这些电视画面:孤单、寂寞、在社会游离边缘的孩子,拿着自动步枪跑到学校,滥杀无辜,让我们胆战心惊。这些人无法与他人沟通,无法通过话语与他人分享感情,或者表达寂寞和愤慨。他们似乎也分辨不出,电视游戏中的杀人场面和真的杀死自己同学之间有何差别。 例如,1998年,华盛顿州春田市色斯顿中学的15岁男孩基普·金格杀害父母后,开车来到学校,枪杀两名同班同学,同时造成25名同学受伤。美国公共广播网的“新闻最前线”节目播放了一段纪录片,试图解释这桩惨剧时指出,基普·金格念一年级的时候,因为识字困难问题从未被人发现,成绩一直敬陪末座。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父母对他课业成绩的期待时,他就遁入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头,对计算机、枪支和爆炸物发生了强烈兴趣。 由于社交陷入孤立,除了自己无法和别人沟通,基普·金格在日记中写道:“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想成为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头号人物。我每天都这样努力,但到了最后,我却痛恨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医学科学在不断强化一个文化假定:人的身体本质上是种机械结构,而人类感情并无实体存在。医学告诉我们,人类的心脏是个泵,身体只不过是个单一而孤立的生物机器。这种医学观通常只是暗示而非明示,却让人们理解人类对话的本质时备感困难。 有许多人,特别是新时代成长的孩童,都被诱导着相信,可以在私密的网络聊天室里,用数字电子的方式单独和他人交往。有些人甚至相信他们可以在孤单寂寞的网络空间里,与不知名的数字人物发生性关系,而不会有任何健康上的不良影响。虚拟的性爱和真实性爱相比,在诱惑力上似乎丝毫不差。虚拟宠物和虚拟的自然景观,也似乎和真材实料的东西同样吸引人。 甚至许多教育界人士也开始认为,儿童在计算机辅助下可以学得更好,原先教师提供重要的人际接触和潜移默化的话语,也渐渐由数字化信息和计算机的影像取代。现在,政界人物把教室里的计算机称作是伟大的“教育均衡器”,要把这种科技灌输给都市里的儿童。说来真是讽刺,那些孩子处境最为危险,最需要人际接触和交谈。 这个俨然超脱、独立、自负、不可冒犯的一代,都跟前面提到的那位钢铁工人有同样的想法——在现今人际关系里,没有人必须吃苦头,你可以跟某个人“亲密一下”,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而且有同样多的人同意凡吐拉市的市长所说的,只有“心灵脆弱”的人才需要亲友做伴。基于这个原因,对这种冷酷无情的话语和相互利用的沟通之道,我的一位当过护士的病人把它形容为“美式的亲密关系”。 我问一位当律师的女性患者,为什么寂寞和疾病的关联会被社会如此强烈地否认。她答道:“就好像一个人与死亡共舞。每个人都害怕自己寂寞,否认是人之常情。”接着,她平静地补充说:“我们知道人总会死去,也知道自己孤单。为了应付这个问题,我们全心全意赚钱,持续忙碌着,否认寂寞存在。我们用声响、噪音和疯狂的活动填满生命的空虚,至少在表面上——至少在一时之间,寂寞似乎消失了。”
转自《我的哭声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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