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是与大太监冯保合力扳倒内阁首辅高拱取而代之的。高拱也很有才干,但他看不起阉人,这很符合传统士人道德,阉人是不能秉大权的,前朝王振、刘瑾之祸便是前车之鉴。张居正却有自信,利用太监开路而反过来又能控制他们。从日后的政局看,他的确做到了。冯保集司礼掌印、提督东厂为一身,又得到神宗生母李太后的信任,但张居正还是能够掌握局面,他曾自得地说:“宫中府中,事无大小,悉咨于余而后行,未尝内出一旨外干一事”,“中贵人无敢以一毫干预。” 但你越是表白,君子们越是怀疑你们的关系。被一闷棍打下台,当日就雇着牛车被逐回老家的高拱恨极了张居正与太监,他在遗著《病榻遗言》中详述了张居正不光彩的勾当,说张居正与冯保结拜为兄弟,逢迎谄媚无所不为,冯保的心腹没一天不去张府,三人整天嘀嘀咕咕,简直是合穿一条裤子。 除了费尽心机取得太监头目的支持,张居正还讨好太后。神宗有两位太后,一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另一位则是生母李后。按皇家制度,新天子即位时在为两位太后上封号时应区分高下,生母应该比先皇皇后略低。冯保使个眼色,张居正心领神会,拟了诏书,两宫从此并驾齐驱。李后感激,从此“倾心委倚”。 无论如何,这些都不像是正人的行径。 如此上台的张居正,自己屁股不干净,竟然以周公霍光自命,来行使宰相大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奏!植党营私、擅改祖制、作威作福! 但有太后、宦官撑腰的张居正已经是稳如泰山,再多的奏章也动摇不了根基。 相反,他那不合法的命令却一日比一日的不可抗拒,力度也越来越强,传令下去,即便前方有大山挡道,也得立时化做齑粉。用王世贞的话说是:“张居正发令,即便是万里之外,早晨收到晚上就已经奉行,如疾雷迅风,所向披靡。” 为了这个效果,张居正顾不上自身小小的名节了。 但对于一个自幼熟读圣贤书的儒家学子,张居正迈出与宦官交接的第一步定是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正如戚继光送出海狗肾一样。 戚继光家教极严,其父戚景通为官严正清廉,从不奉承权贵,有次甚至因拒绝遵循官场陋规送点小礼而丢了官。可以想象,以孝闻名的戚继光在采购礼品时心情的痛苦。 但最终,高傲的张居正在宦官面前谦逊地弯下了腰,戚继光则恭恭敬敬用火漆封好了一份份礼盒。 他们问心无愧。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天下之大,只有此路还可一试。如此危机四伏的时代,绝不是靠夫子寻常的教诲便可救得的,张居正有言:“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不足以弭天下之患。” 张居正、戚继光都是能大破常格的磊落奇伟之士,所以他们成就了一番事业。 戚继光的“海波平”,不过只是张居正规划中的一个局部。张居正的事业全面取得了明显的成功: “,,张居正,,及揽大政,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十年来海内肃清······力筹富国,太仓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一时治绩炳然。,,《明史纪事本末·江陵柄政》,,” 弹劾张居正的奏章一天天少了下去。 但君子们还是悻悻然地等待着。 万历五年九月十三日,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死了。 这个无职无位的老人的死,在大明帝国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他是首辅张居正的父亲。 按着规矩上门表示慰问后,君子们正襟端坐,等着张居正做一件必须做的事。 丁忧。 所谓丁忧,是所有官员必须遵守的制度。至亲逝世,如父母,自闻丧之日起,不计闰月,必须辞职守制二十七个月。 君子们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赶不走你,你自己老父不争气,要拖你下台,天意啊! 夺情!居然要夺情! 夺情,指的是皇帝特别指定,不许辞职。皇帝挽留、太后挽留、亲信挽留,都可以理解,问题是,你张居正竟然也含含糊糊,准备答应夺情了?! 为图自身富贵,置生父后事于不顾,禽兽啊!为子不孝,为臣岂能尽忠? 弹劾张居正的奏章又满天飞舞起来。“忘亲贪位”、“厚颜就列”,措词无比强烈。难怪,从前的一切还可勉强理解为逆取顺守,现在饶是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丁忧事关孝道,你已经触到伦理纲常的底线了。 张居正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之中。他何尝不想丁忧守制,但形势逼着他不能离开一日,何况漫长的二十七个月!考成法已经上了轨道,一条鞭法与清丈法却正是要紧关头,一步不实便前功尽弃全盘皆输啊,他实在离不得呢。 或者,还有一件事深深刺痛了他。我这还没走呢,你们就向我的副手道贺了,那小子居然还受了礼?好势利!难道我铁定得走吗?这大明的家,照样我来当。 于是他默默接受了夺情的建议。 这下君子们忍受多时的火山终于大喷发了。雪片般的奏章不算,还一拨拨来到张居正府上,劝其万万不能有违圣教。苦口婆心,声泪俱下。 小皇帝站出来为他的先生出气了。一翻面皮,准备用廷杖伺候弹劾张居正的大小君子们。 廷杖已经高高举起,一干大臣连忙跑去张居正家求情。张居正的犟脾气也已经发作,托辞不见。有人急了,不顾一切奔到内室孝闱,找到了张居正。 “圣怒太严重,说不得。”张居正冷冷道。 “即使圣怒,也是为的先生。” 张居正再忍不住,勃然下拜,命人拿刀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皇上硬要留我,大家却拼命赶我走,你们杀了我吧!” 众人失色,明白事态已经不可挽回。 廷杖狠狠落下,血肉横飞。紫禁城上空,弥漫开来刺鼻的血腥味。 夺情一事对张居正刺激甚大,《明史》载“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也许,张居正从君子们拼命以纲常教条阻止自己夺情一事看出他们的迂腐和不可共事,从而产生了一种道德幻灭感,从此行事更辣手,有谁敢反对他,朝闻夕报,同时自身也更讲究享受了,排场越来越大。很可能,就是夺情之后,张居正才服用起戚继光送来的海狗肾的。 既然看穿了君子们的碍事,张居正一不作二不休,下了一道更得罪人的命令:禁毁天下书院,不许士人聚集游食,挠害地方。 没有张屠夫,也不用吃带毛猪,轰开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措大,随你们说我“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吧,我张居正一样要把事业做下去。 从此,他与亲信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回乡葬父时,他生怕短期的离职引起戚继光不安,特地通知他自己很快会回来的,你只管好好干,不必担心。 戚继光则派了一队鸟铳手为张居正开路,以此表明他对首辅的理解与支持。 大明王朝继续沿着张居正设计的轨道运转。 但张居正在把君子们压得敢怒不敢言的的同时,也注定了自己的下场。 张居正一死,君子们便准备动手了,那些被张居正的考成法捆得喘不过气来或是被清丈法削瘦了的大小官吏更是迫不及待,无论正邪现在都是同仇敌忾。 张居正死后,只过了半年,终于有一道弹劾冯保的奏章送到了神宗面前,皇帝不觉脱口而出:“我等这道奏疏已经多时了。”声音冷得渗人。神宗的目光,利箭般射向了张先生的故乡江陵。 次年三月,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八月再诏夺文忠公谥。 再次年四月,诏令查抄张居正家产。 应该说,正是多年来张居正对小皇帝管制得太严格,暗暗在神宗心中埋下了厌恶的根子,那些人才能在张居正死后慢慢窥测方向揣摩出圣上的心理,才引发出新一轮弹劾的。 从小到大,神宗始终蜷缩在张居正高大的身影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母后说的:“要是张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甚至十八岁时,因为一次酒后小小的过失,母后居然还责令自己跪了三个时辰,甚至用《汉书·霍光传》威胁要行废立——当代霍光是谁?张先生! 这么多年,你张居正篡了朕的权! 皇上圣明,天理循环啊! 当张居正的抄家单子摆在御案上时,年轻的皇帝同样有了道德幻灭感。 你张先生的家底倒是丰厚啊,金二千四百余两,银十六万两,房产一万余两。他们还说你回乡时居然坐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前轩后寝,旁有两庑,一路每餐水陆珍馐上百样还说没下箸处,也太过份了吧。 你还记得吗,朕当皇帝的第一个春节,连民间都大摆宴席贺岁,你却只叫我添了几样水果,口口声声节省为民! 还有,你张先生节制朕对宫中嫔妃的赏赐,而自己却纳了两位绝色女子为妾——据说还是戚继光送的! 多年的道德约束,随着张居正的彻底被清算而轰然倒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