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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的周日下午，我正在听音乐看网页，远在家乡的表兄打来电话，说是三舅及三舅母厝柩三年已满，定于农历十八下葬，问我们是否有时间回去一趟。我的父母年事已高，须得我陪同回乡，时至年末，而我却难以成行。
表兄的电话，似乎让我惊醒，依旧活在我心中的三舅离开人世已及三载，而他那亲切、慈祥的面容却依然鲜活，且很生动。
三舅是一个彻底的农民，有着所有农民的善良、朴实和勤劳。我的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小村，父亲在外工作，是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姊妹四人长大，母亲的辛劳自不必说。三舅每次来我家，总是如同教导他的孩子们的那样，先挑满水缸里的水，然后帮着辗米。农村的挑水和辗米都是人工肩挑的，而且路程不近。自觉地忙完家务，他才去我家的自留地或是包干田里忙农活。
那时候，我们姊妹们多巴望着家里能有客人来，一方面是可以逃活，也好顺便打个小小的牙祭。三舅多是下午来，晚餐也一如平常的简陋，只是或甜或咸地炒个黄豆供三舅下酒。每当三舅喝酒的时候，我们四个小脑袋便会趴在三舅端坐的桌子周围，细数着三舅喝一口酒吃黄豆的粒数。每当此时，三舅便会从那小小的豆碗里拨出一些来，让我们拣着吃。三舅看着我们争抢的样子，一边微笑，一边端起他的酒杯。
多年以后，每当我读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其中写着孔乙己说“不多矣，多乎哉”时，总会哑然失笑，并回味着当初的情景。
然而，三舅并不会象孔乙己那样的着慌，在乎我们吃完豆后的不散。他总是在我们的口水将要再次流出来的时候，拨出豆来放在桌上。
成家以后，我总算有了饮食的自由。炒一盘黄豆，也喝了酒，却吃不出当初的那份香甜和快活，也喝不出三舅的幸福和满足。
听母亲说，三舅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暴躁，而且倔强。子侄们怵他自是难免，就连姊妹们也都有些怕他。然而我却很庆幸，从没遇上过，所以也不知他发火时的样子。母亲说，在我八岁的那年，三舅得了肠肿瘤，当时眼看着没救了。可是，三舅却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做了判断错误的手术切除，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手术过后才知道是癌症早期的医生们告诉家人，象三舅这样的情况至多不过三五年的光景，而且病人切忌受气生气。慢慢恢复过来的三舅或许是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劫难，或许是听从了医生的忠告，从此变得憨厚而朴实，从容而安详地与命运抗争，与时间赛跑，赢得了三十多年的光阴。
因为母亲的提醒，我常常回忆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小竹床上躺着的那个骨瘦如柴、奄奄待息的三舅，正在痛苦而顽强地拒绝着死神的召唤，挣脱着命运的纠缠。
也许是因为童年的健忘，三舅留给我最早的音容笑貌便定格于那次的病床之上，显得平静而端详。此后的三舅带给我的总是微笑的面孔，还有微微眯起的眼睛。尽管后来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刀痕，风霜也悄悄浸染了他的黑发，但三舅脸上的微笑却从未消失过。我曾经观察过熟睡的三舅，梦乡里的他也总是一脸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不知是从哪一年起，三舅的耳朵渐渐地背了，听话也显得有些费力。但他却总是不急不躁地倾听。九零年春节回乡，三舅象个孩子似的跟着我们，只要谁一说话，他就伸出头去，仿佛这一伸便听得仔细、听得清楚。但我却不知他是否真的听真切，只见他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笑着，眯起的双眼合成了一条细缝，闪出会心且赞许的快乐，并不时地点头，似乎听得很开心，又似乎多年不见而鼓励着我们多说话，好更多地了解我们的情况。
离乡的那天，三舅带着几个表兄去车站送行，车子开出很远，我看见三舅还依旧站在冷风之中。
零五年的春节，我们一家还有母亲吃过年夜饭，便赶午夜的火车回乡，病危中的三舅让母亲归心似箭。
一路上，母亲回忆着她九九年回乡的情景，说三舅像小时候一样，母亲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似乎要弥补近二十年的骨肉分离。听着母亲的诉说，我想到我们姊妹四人的忙碌和离分，好像并不曾引起我们怎样的依恋和思念。
我们是那年的初一中午到达的。那时的三舅已卧床半年多了，基本靠药水维持着他脆弱的生命。他的所有毅力和挣扎都如同他曾经红润的面庞渐渐退色，显得极其苍老，且虚弱无力。他那皮包骨头、没有血色的脸上已不见了亲切的笑容和熟悉的安详，惟有期待的等候。我们都很清楚，他在等待什么。其实，那对于他，不过是一种煎熬罢了。
看到我们，只是他的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亮，还有久别重逢的欣慰。他的身躯已听从了命运的安排，随时准备上路。可是，他的灵魂却依旧鲜活，而且充满一种令人振奋的无畏，还有不屈。
从他那略显迟滞的眼神里，我们读懂了他的思想，于是俯下身去，依偎在他的床头，读他那眼神里流露的话语。忽然，他蜷曲在被中的手动了动，三舅母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拉出他的手来，与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三舅是年初三的下午走上他的归程的。那天午后，他坚持拔下了针头，然后主动地迎接自己的归宿。村里的老人们哭诉着三舅的好处，说他终了还是这样的善解人意，考虑得这样的周全。
因为春节，外出打工的亲人邻里都回到了他们日夜思念的故乡。他们为三舅举办了周到而热闹的葬礼。亲人们用哭声诉说着三舅生前的点点滴滴，听了让人既心酸，又痛疼。三舅的一生由于痛苦的回忆而变得更加详实、动人。
三舅的灵柩出门的时候，沿途村子里的熟人听说之后，不少人放鞭炮为他送。三舅的灵柩按家乡的习俗停厝三年。他们为他垒起一个小小的青灰砖屋，以避风雨。
零五年的非典期间，一向咳咳卡卡的三舅母也伴随三舅而去。他们共同拥有了那间小屋。不知道是否有人看见过他们曾经相依相伴的身影，出现在那野花丛生、杂草茂盛的旷野。
接到表兄的电话，我才感慨三舅的去世。一直以来，三舅的言谈笑貌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他的离去，似乎一如当年我们离开家乡的远别。
这一次的安葬，三舅将真正告别人世间的美好，而我也只能在异乡的远方轻轻挥手。
2007.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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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8 10: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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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28 21:02: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