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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一个梦。
我在大漠遇到她时，她瘦削柔软的身体在烈风中摇晃，丝质襦裙几乎要变成双翅带她远走。我策马靠近她，这个异乡女子，何以会在沙漠中独自行进？
血红的落日映衬出她的脸，泪痕混合着泥沙，已使她的面容模糊。她目光涣散，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柔弱的身躯在移动。我心念一动，下马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她即将昏迷的前一刻，我问，姑娘，你叫什么？
她的声音微细，略带沙哑，桃花。
她叫桃花。
西北方向的天际已有黑云隐隐涌动，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有一场沙暴来临。
这是我的梦，在梦中的女子，反反复复却从未离开。我独自坐在塞外的营房里，油灯昏暗，书案上铺着长长的竹简，我最爱的《诗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从未端详过她的脸，但是她的面容却如刀一般铭刻在我的心头。这个女子，我一路护送她到塞外。她已彻底远离中原，我们的故乡。
临近夏季的大漠，夜里依旧寒冷。我走出营外，大风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只留一轮明月当空照耀，沙粒握在手里依旧有昼间烈日烘烤的余温，天地广袤无垠，令人心生肃穆。我已经离开家乡一年，率领卫队护卫着一名女子，将她送往和亲的路。
风声将隐约的曲调吹入我的耳膜，是琵琶，是谁在这样的深夜里弹奏？我循着音调靠过去，低矮的沙丘上，一道柔弱的背影。是她，那名在我梦里，叫桃花的女子。
我不忍打断她的兴致，风声扬起的衣角却已将她惊动。她回头，月光将她的脸照耀得茫茫一片，她是我始终不可逾越界限的女子。所以我只能在梦里，反复的猜度她的面容，该是何等的令人迷醉。
她轻启朱唇，声音柔弱而略带沙哑。为何不睡？
我怎能告诉她我的梦境。那一刻，我竟久久无言，只能痴望着她洁白如桃花的面容。
莫不是如我一样，望月思乡？她轻轻的笑，转过脸去再次拨动琴弦。
一路历经了长安的挥泪送别，长江黄河的天堑之险，跃过雁门关，进入这人迹罕至的大漠边境。我的使命即将完成，不出几日，我便要将这位女子交至匈奴人的手中。
一年多的日日夜夜，听过她的琴音，窥伺过她的泪痕，以及她令人心碎的柔弱沙哑的歌声，如同被一个梦环抱着。我独自被梦境缠绕，她却丝毫不知。这样也好，她是我今生永不可得到的，她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不叫桃花，桃花只是我私自对她的称呼。护卫队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深爱着一名叫桃花的女子，这个女子能歌善舞，面若桃花。谁也不知道桃花的真面目，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出塞和亲的王昭君。
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护卫将军，完成任务即将班师，从此以后与她天涯永隔。
匈奴人，个子矮小却身型彪悍。匈奴女性缺乏中原女子的谦卑柔媚，接过我的桃花时，动作如野兽一般强硬。
天地间的大风，将所有的语言吹熄。那一刻，我竟可以如此接近桃花的内心，那种对离别绝望的哀愁，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无措。这个女子柔弱的肩膀，如何承担起两个国家的重任？我感觉到我的血液，瞬间逆流至头颅，我对着桃花的背影，仰天长啸。
这位叫做昭君的女子，回首见我，表情平静安详。所有的苦痛在此刻，已灰飞湮灭。她将绢帕交入我手，隔着薄纱，我终于看清她的面容，一如桃花，如我所想。
绢帕上白茫茫一片，空留她已远去的气息。天地瞬间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她出宫，路过桃林时她请马夫放慢脚步。隐约听到她的声音说，桃林，桃花。桃花本是我的乳名啊……
她叫桃花。
之后很多年里，匈奴都不再进犯中原，两国人民国泰民安。街头巷尾流传着这个女子的各种故事，比如她美丽的封号“宁胡阏氏”，她对匈奴文化的改变，她的“从胡俗”，还有，她凄凉的《怨词》：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芭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我之后都不再梦到她，我回到故乡，种植了一片桃林。春季一来，桃花便繁盛怒放，这才是我的桃花，永远都不会成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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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 23: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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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6 08:28: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