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中国怪谭系列”之三：天书劫

微雨黄昏

第一回合  野心家是怎么炼成的

      甲乙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货青年。
      他的家境实在是一般，他老子娘的努力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稍有松懈就会堕入穷困的泥沼深渊。照理说，甲乙丙应该早熟上进，混出点名堂来，帮助父母把生活搞好些，经济宽裕一点，侥幸弄个万元户，或者跻身先富裕起来的一拨，成为族里的、村里的、乡里的、镇上的、市里的、省里的、全国的、全球的首富，那才不枉此生，不教虚度。只是，甲乙丙天生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怂，不仅好吃懒做，还经常偷鸡摸狗，勾三搭四，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念想就泛滥，时时做白日梦，流老长的哈喇子。
      甲乙丙小时还看不出来，最多比同龄人顽皮惫赖些，渐渐长大，愈发的游手好闲，竖草不扶，横草不捡，家里揭不开锅，他也不问询，只道总有西北风喝，饿不死。他家的生活渐渐涂上一层令人眩晕的不食人间烟火之色，家徒四壁，清冷幽寂，他老子娘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一者是为自身老境堪忧，一者是为儿子日后生计犯愁。
      甲乙丙耳边被这两个老货成天聒噪，厌也厌死了，烦也烦死了，索性动不动就玩失踪，三五日不着家是常有的事，不是跟三五狐朋狗友厮混，就是独自卧眠在桥洞古庙，既贪那份热闹，也寻那份清静。
      话说有一晚，天凉好个秋，甲乙丙嘴里含嚼草根，咂摸出一丝滋味，权且解解饥渴，横曲右臂为枕，架抖着二郎腿，嘴里哼着小曲，仰卧在一座破败山神庙的石凳上。月光朗照，清风徐来，疏影藤萝，苍色台阶，分外撩人。
      甲乙丙是一个蠢人，胸无点墨，俗气逼人，完全无视月下良辰美景，一会便呼呼大睡，把他架起来扔到枯井里也不会醒转。明月西斜，天色越发转凉，少不得露水生成，挂在甲乙丙的额头眉间。他悠悠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了他一本古书，反复叮嘱他说：“我跟小哥也算是有缘人，这本天书算是我的一点见面礼。无穷富贵，你大可从这本书里去求取。”
      甲乙丙并未轻信，认为不过是跟隔壁麻子搞得恶作剧一般。他倒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将古书接过来，放入怀中，向那老者作了一作揖，说道：“果真如此，那老丈你可真是比我亲爸爸还要亲呢。”老人笑而不言，忽而不见。
      甲乙丙四处找那老人不见，心里纳闷，又将古书从怀中掏出，他不认得几个字，随便翻胡乱看，却也瞧出了一点名堂，仿佛若有光，只是不曾照得通透。他正咬牙切齿地琢磨着，一只夜枭飞过，无巧不巧屙了一坨屎落在他手臂上，腥臭冰凉，吓了他一跳，这般醒了过来。
      甲乙丙被冻醒，石凳冰冷，他起身坐起，却从怀里掉下一本书，分明是梦里老者所赠。他刚才还迷糊着，此刻一激灵完全吓醒了。梦里梦外的事情他如何想得明白，一会以为是某个狐朋狗友趁他睡着故意发些声响造些异怪来捉弄他，一会以为是山岭鬼怪出来作祟，想跑又不敢跑，想坐又不敢坐，挨了半晌，终于能够挪着脚步去神像前跪拜，口中祷告了一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冲着梦中老人许诺的富贵，他也要试上一试。
      甲乙丙磕了头，许了愿，胆子复又壮了一点，竟然敢回去捡掉在地上的天书。他翻开天书一看，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天书竟然一片空白，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没有字的天书，那还能叫天书吗？他想扔掉它，却又舍不得。梦里老头的话真切切地回荡在耳边：“无穷富贵，你大可从这本书里去求取。”
      还有什么比这句话对一个无赖有更大的刺激作用呢？总之，就像很多无知无识的年轻人一样，甲乙丙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野心家。虽然他还不清楚他要求多大的富贵，但他上路了，投身到了大千世界，踏上了诱惑、占有、毁灭的旅程。

第二回合  牺牲了一条牛，得到了一桶金

      天书烧灼着甲乙丙，这个秘密他找不到人分享，沉甸甸的堕在他心里，倒让他看似沉稳了许多，也愿意帮他娘老子干点活。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正应了“呆子帮忙越帮越忙”，经常还是倒忙。
      他娘老子倒是很欣慰，饭要一口口吃，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很庆幸，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够看到儿子改头换面，尽管要变成一个本分务实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话说回来，谁敢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就一定是个本分务实的人呢？
      虽然干着活，可甲乙丙的脑子里时刻激荡着暴风雨，可以想见他做的活是多么的糟糕。前脚插秧，后脚秧苗就浮起来了。在河里放鹅子鸭子，突然它们就变成天鹅野鸭飞走了。虽然有人看到河里还飘着鹅毛鸭毛，可也不敢打包票它们是不是要换身羽毛才能飞翔。更可气的是，让他看几只鸡，鸡也能变成野鸡飞走。
      他的娘老子最后托关系走后门，让他给地主老爷家放牛。家禽能飞走，家畜总不会也长上翅膀吧。于是，甲乙丙摇身一变成了个放牛青年。他放牛，也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放牛，是让牛吃草洗澡，他倒好，把牛变成了坐骑，漫山遍野地到处跑。牛落了骠，但很有精神，地主老婆虽然心疼掉了的几十斤牛肉，但也不好说什么。
      有一天，甲乙丙把牛放到了青龙涧。他正想着如何打发时间，突然听到有人呼救。他站在牛背上手搭凉棚一瞧，发现一个公子哥被一条巨蟒盘住了。巨蟒越缠越紧，那公子哥的舌头越拖越长，都变成了狗舌头，眼看就要粉身碎骨。
      甲乙丙犹豫着要不要赶着牛到别处去，却见公子哥的舌头翻动着，叫道：“放牛的小哥，只要你救了我，我可保你一场富贵。”但听到“富贵”二字，甲乙丙就走不动了，他驱赶着牛过去。
      巨蟒已经盘成了麻花，公子哥整个人都看不到了，却怎么救他？甲乙丙灵机一动，将牛绳牢牢绑在了巨蟒的尾巴上，然后吆喝牛拉动巨蟒。巨蟒被拖出去几十米，才放下了公子哥，转身追上牛把牛放倒缠住了。
      公子哥浑身都被巨蟒的口水打湿了，刚脱离险境的他，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巨蟒吞牛的一幕。甲乙丙央求公子哥搭把手，把牛从巨蟒口中救出来。公子哥问他：“现如今，巨蟒肯定是要吃东西的，不是人，就是牛。你不让它吃牛，难道是要让它吃你吗？”甲乙丙说：“这头牛是地主家的，被巨蟒吃掉，地主肯定要我家赔，我们一家三口人卖身为奴也抵不上一头牛的钱。”公子哥说：“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甲乙丙说：“你竟然这样说，亏我刚才救了你。”公子哥说：“那也是你的事。”说罢竟然扬长而去。
      甲乙丙没了法子，急的团团乱转。那边巨蟒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吞吸活牛。由于牛角抵触，巨蟒无法从头部吞食（这本来是巨蟒的进食习性），该从牛屁股处开始吞食。等到只剩一个牛头露在外面，牛还能哞哞哀鸣。巨蟒好不容易将整只牛吞下肚子，身体已经鼓胀数倍，凸显出牛的印迹。巨蟒大腹便便，行动已经不便，静静地等待消化。此刻牛还一息尚存，略有挣扎。
      甲乙丙看得目瞪口呆，看到牛角宛然，突然有了主意，便寻了趁手石块，壮着胆子跑到假寐的巨蟒旁边，举起石头捶打巨蟒的颈部。几次捶打之后，让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牛角竟然一举刺穿巨蟒的鳞片。巨蟒吃痛不过，开始满地打滚。甲乙丙躲到了一边，直到巨蟒力竭奄奄一息，才又出来查看。牛角已经完全刺穿了巨蟒，从巨蟒颈部两旁斜挑出来。据说，巨蟒幽门处会生成黄金，越大越老的巨蟒，黄金的产量越大。甲乙丙跑过去看，巨蟒尾部果然排泄出了一大坨黄金，于是将它藏入怀中。
      甲乙丙跑回村中，告诉地主巨蟒吞牛，他已经将巨蟒打死，但还是救不出牛。地主将信将疑，打发吓人随同甲乙丙一起去查看。他们看到头上挂角的巨蟒，以为是龙，吓得屁滚尿流，一传十十传百，左近方圆的乡人都轰动了，说是甲乙丙赤手空拳打死了一条龙。龙是什么？天上的神物。谁能打死龙？大家就都不敢揣测了。
      地主算是心思灵泛的，奇货可居，下手趁早，赶紧备下丰厚的礼金，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甲乙丙。甲乙丙攀上了这门亲，好处多多，首先银钱不再紧张，其次他的几个小舅子平素都是泼皮无赖，平日里正眼也瞧不上他的，现在反倒都成了他的跟班和保镖。他有屠龙英雄的威名，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一帮仰慕者。
      甲乙丙平素也就是跟阿Q、小D之类的人打交道，现在厮混的狐朋狗友档次提升了不少，里面不乏秀才狗屠、刀笔小吏之流，近朱者赤，甲乙丙的谈吐见识、胸怀报复也有所增长。猜拳饮酒、走马踏花、勾栏快活，甲乙丙做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好日子谁不会过，花钱向来都是无师自通。
      甲乙丙于无人时，也经常取出天书把玩，那上面仍旧一字全无，让他深以为憾。他现在也算是取得了一点富贵，但终究与大富贵相差太远，真是恨煞人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睡梦里也经常翻阅天书。说来奇怪，在梦中天书上倒是有字的。甲乙丙唯有努力记取，醒过来但有印象，就赶紧记下只字片言，然后向左右的人讨教。
      谁也不知道甲乙丙的这些字词言论从何而来，都道是他脑中自然生成。譬如“敢想又敢做，天下无难事”“时势造英雄，风云托大鹏”“衮衮诸公，也是阿公”“命中注定，就要强求”“家事国事同理，天子百姓同人”之类，说的人其实完全不解其意，听的人却啧啧称奇。屠龙英雄，有勇有谋有见识，遂成为一个小团伙的核心与首领。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小团伙的力量是无穷的。以甲乙丙为首的小团伙，黑白两道通吃，在地方很快掌握了话语权、军事权、审判权和公信力。地方官员做什么决定，都要事先听取甲乙丙他们的意见，乡民们想要跟地方政府谈判也会率先取得他们的支持。甲乙丙的人气飙升，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渐渐发展成邪教，拥有无数信众，到了一定规模受到天朝注意和重视，就会被剿灭扫除，树倒猢狲散；第二，明哲保身，小富即安，慢慢成为乡绅，聘请先生为子孙教授子弟规，寄望后人博取功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第三，暗中积累势力，准备革命，称王称霸，皇帝轮流做，富贵险中求。

第三回合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在位的皇帝昏庸，大兴土木，重用佞臣。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留下子息，被驱使践踏。各地观望的野心家们纷纷登高而呼，应者云集，叛乱纷如星火，此起彼伏，绵延不绝，连成一片，终于化为燎原之势。
      甲乙丙是其中的一人，他迅速拉起了一支队伍，汇入了起义者的滚滚洪流。多年的无赖生活帮他积累了大量的人脉，平时的哥们聚集在他周围，组织了卓有成效的决策层，不仅不缺少忠诚，而且富有勇敢冒险精神。他们早就在酒池肉林的浸泡中变得麻木不仁，战争、厮杀和鲜血让他们再度获得刺激和满足。他们视死如归，把人命当草芥，软弱如在洪流中抱团求生的蚁球，残暴如所过之处寸物不留的蚂蚁军团。他们纷纷死去，但总有新人补上，他们杀尽一切，做这些事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甲乙丙至此终于豁然开朗。天书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已经揣测出天机，梦中翻阅天书不过是一次次佐证而已。他告诉自己：反对自己的人必须杀一半而不足惜，支持自己的人可以牺牲一半也不足惜。
      很快，甲乙丙在各路起义军中脱颖而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及时战胜了自己的虚荣心，变得胆小、怯懦。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只是所有对手和敌人都被蒙在了鼓里。他的几个心腹将领不满他的不思进取，愤而离去，加入其他的队伍，但是他们约定了相聚的时间。他的实力受损，再也无法对抗朝廷的大军。军士流亡过半，但这只是假象，老弱病残都被解甲，发放了遣散费，留下的都是精兵，以一当十。
      甲乙丙知道巨蟒是怎么死的，它不该吞下比它还大的牛，何况牛还有锋利无比的牛角。他赢得了喘息调整的时间，一方面让自己更强大，一方面让所有的对手更弱小。甲乙丙首先抢占了战略的高地，在他眼中，他不仅仅是与朝廷为敌（这是所有起义者的幌子），那些其他的起义军也是他的心头大患。他龟缩在后方，休养生息，却让敌人们抵角相争，磨去了角的锋利，愈发的疲惫，军心涣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逐鹿中原，鹿死谁手，谁能笑到最后，谁就能让别人的笑变成哭。
      在时机成熟之后，他轻易地收拾了残局。他忠心耿耿的手下攫取了几路起义军的大权，顺利被他收编。旧朝大厦将倾，他只需朝它吹口气，它就轰然倒塌。与他作对的起义军，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很快，他就肃清了全国，建立了新朝，成为了开国皇帝。关于大位传承继统的问题，他也早就想好了，他是一世皇帝，二世皇帝就叫甲乙丙丁，三世皇帝就叫甲乙丙丁戊，以此类推，以至无穷。
      对于帮他打天下的小伙伴们，他也早就想好了处理办法。只要没有异心，不生野心，甘居人下，可保富贵爵位。反之，就不要怪皇帝无情，不仅是要咔嚓一人，灭全族，甚至株连九族，也不在话下。
      旗帜上尽是血染的风采，宝座从来都是白骨砌成。甲乙丙当然明白，他能走到这一步，贵为皇帝，坐拥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通过多少人命换来的。他更明白，为了家天下顺利传承，他还需要更多的流血牺牲。
      天书（无论是梦中的有字天书，还是现实中的无字天书）上其实没有写明这些，全都是甲乙丙自己悟出来的。甲乙丙回想自己的一路走来，感慨也许每个人都会通过某种途径得到无字天书，进而产生野心虚妄，野心膨胀失控，就会生出天大的事端。
      想要让人本分务实，就要让他成为顺民。怎么成为顺民，就是要让他很努力才能吃饱饭穿暖衣，更努力才能住得上房子养得起孩子。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就要借贷，终日生活在还贷的压力之中。终其一生，他们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反而沾沾自喜，总是盯着身边人，在攀比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样，天下方保无虞。然而，这些如意算盘，又何尝不是甲乙丙的痴心妄想。

第四回合  人生的死角，天书的BUG

      任何人，一旦投身欲望，完全凭野心的驱使，总是会不断地接近目标，但这只是就生前事而言。一个帝王、英雄的身后事，岂一个乱字了得。
      生在帝王家，权字入心，利字当头，甲乙丙的子孙难免要受煎熬之苦，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更是常有之事。树大招风，树敌无数，运势无常，覆巢之下无完卵。前朝事反过来成全今世人。身死，族灭，国亡，为天下笑。
      可是，天下人又有什么权利对前朝之事加以取笑！他们嘲讽的恰恰是他们自身的劫难。是非成败转头空，潮打空冢寂寞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