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中国怪谭系列”之六：三季人

微雨黄昏

有一天一大清早的，孔子的弟子子贡在庭院里洒水扫地。洒水是为了避免扫地的时候灰尘扬起来，扫完后灰尘又落下来，院子里跟没扫过一样。子贡以前犯过类似的错误，所以轮到他值日，先洒水再扫地，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完成这套程序。
      孔子为此赞扬过子贡，说人打扫院子如果都能像子贡这样仔细，院子就会干净亮堂；人打扫心室如果也能这样讲究方法，态度认真，就不会有积垢蒙了心；人打扫天下也这样用心的话，天下就不会陷入纷争动荡。
      子贡正扫着地，没注意来了一个客人，个子很高，一身绿衣服，扎块绿色的头巾，踩着一双绿缎面的鞋子，就差没戴顶绿帽子，那就从头绿到脚，齐全了。那人咳嗽了一下，成功引起了子贡的注意，问道：“你是一位读书人吧？”
      子贡心想，我靠，我位列孔子七十二门生，位置还很靠前，我不是读书人，谁是读书人啊？子贡心里这样想，嘴上也就这么说了：“是啊，我还算是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请问，你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绿衣人听子贡这么说，可高兴坏了。他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算让我又找着一个读书人了。你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此走了不知多少弯路，问了多少自命不凡的学者，都没有答案。”
      子贡挂念着自己扫地的工程，忍不住催绿衣人：“你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快说出来听听。”绿衣人说：“实不相瞒。我想问的是时间。”
      如果是问别的，子贡还不敢托大，问时间他就太有把握了。有一次，孔子站在大河埂上面，感慨道：“时间早晚流逝，就像这条大河啊。”那次子贡碰巧就随侍在孔子身边，听了个正着。后来这句话就一直回荡在子贡耳边，像耳鸣一样挥之不去。日思夜想，子贡终于开悟：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呢？逝者如斯夫，奔流到海不复回，时间是不可逆的，都在一个地方存着呢。因为知道时间的去向，那就在大海的方向，子贡蛮有把握回答绿衣人的问题，他说：“如果是问时间，那你真是问对人了。”
      绿衣人心想，这人真是懒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难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牛皮都是吹破的吗？他问：“请问，一年分几个季节？”
      老实说，子贡是打死也没想到绿衣人问出的是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他原本还期待什么石破天惊的难题猜想之类，失望至极，忍不住露出嘲讽的微笑，说道：“一年当然是分成四季啦。春夏秋冬，黄口小儿都知道的啦。”
      没想到绿衣人断然否定：“唉，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一年怎么会是四季呢，明明是三季好不啦。”
      子贡气坏了，说：“我说四季就是四季。”
      绿衣人也丝毫不退让，说：“我说三季就是三季。”
      子贡走了四步，说：“四。”绿衣人也走了三步，说：“三。”子贡跳了四跳，说：“四。”绿衣人也跳了三跳，说：“三。”两个人像两只斗鸡一样，气呼呼的转着圈子。绿衣人转到第三圈的时候，说：“三。”子贡转到第四圈的时候，说：“四。”一个人舌绽莲花，吐出一个“三”字。一个人头顶炸雷，劈出一个“四”字。
      不经意的，问询变成了吵架，学术讨论变成了刻薄攻击。虽然只有两个人，依然弄得人声鼎沸，声势惊人。连在室内午休的孔子都被惊动了，出来察看。两个人看见孔子，都像见到了猴子搬来的救兵，都请孔子做仲裁人。
      子贡说：“老师出来的正好，你跟这个乡下佬说说，一年到底是不是分成四季？”
      绿衣人说：“喝！弟子傻帽，师父冬烘。冬烘先生，你可不能偏袒令徒，是四还是三，你得拍着胸部说良心话。”
      孔子想，这人说话缠三夹四的，估计脑子被门夹过，一个简单的问题生出这样的是非，但又极度担心对方是来踢馆的，不三不四只是投石问路，后面还有更厉害的杀招。
      孔子为什么会这么心虚胆怯呢？原来孔子前几天赶路，在路上遇到两个小孩在辩日，一个说“日初始近，日中远”，一个说“日初始远，日中近”。两人也像今天子贡二人这般争吵，孔子不能判决，倒被两个小孩狠狠嘲笑了一番。虽然孔子将此事隐瞒得很好，谁都不曾发觉，现在暗暗想起这件事，脸皮还是隐隐微微地发烫。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斟酌再三，孔子就说：“客人说的对，一年只有三季。”
      绿衣人一听，好不得意，摇头晃脑地走了。
      子贡傻愣在那里，整个人都不好了。等到绿衣人走的不见人影了，他才清醒过来，心有不甘地问孔子：“老师，一年究竟有几个季节呢？”孔子说：“一年当然分为四季了。”子贡更惊讶了，差点被孔子的朝三暮四分割成两半。
      孔子解释说：“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人是一只田里的蚂蚱，春天出生，夏天茁壮，秋天就没命了。他连冬天见都没见过，怎么能理解一年有四季呢？你要跟他争论，三天都不可能争出一个结果来。”
      子贡觉得孔子说得对，于是拿起扫帚木盆，继续洒水扫地。不提。
      当天晚上，孔子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孔丘孔丘”的叫。孔子睁开眼睛，发现白天的客人去而复返，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绿衣人说：“你是第一个认同我的观点的人。我太据理力争又得意忘形，以致让你看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如你所言，我确实是一只蚂蚱。说老实话，我挺讨厌这身绿色行头的，换身土豪金不是更威风吗？白天你秉公执断，我忘了向你道谢，实在是失礼。为了弥补，我想请你去我的三季世界游玩观赏。”
      话音刚落，孔子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而起，飘飘忽忽，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路程，等到一睁开眼睛，发觉已经置身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正是晚上，星空高悬，有十七八个月亮并列天穹，成百上千颗星星有鸡蛋般大小，更有无数更小的星星深嵌其中。星光璀璨，辉映如带，灿烂如花。
      孔子仰观星象，正在咂舌之际，突然天光放亮，已是白天。春日暖阳，千树吐绿万丛花红，正是春时。斗转星移，不觉数日已过，天气越发炎热，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已入夏日。万物投下的影子还没有变短，树叶已经大半凋零，光秃肃杀，一派秋意。
      孔子正为自己衣衫单薄担心，怎么挨过天寒地冻霜雪冰冻，结果时令竟然一跃而过，又到了春暖花开的艳阳天。
      更让孔子吃惊的是，身边的绿衣人依然活生生地陪伴着自己，并没有死去。
      孔子问：“此地这么奇怪，却是在哪里？”
      绿衣人说：“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了。对应你们的世界，少了个冬季，可不就是三季吗？我想告诉你们一年除了四季，也有三季呐，可惜你们一口咬定只有四季，难怪你们要饱受寒冬之苦了。”
      孔子只能报以苦笑，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有一天中午，孔子正在午休，忽然又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出来一看，却是绿衣人在同一个黄衣人争辩。绿衣人说：“一年可以由四季构成，也可以由三季构成。”黄衣人说：“真是可笑，难道一年就不能由两季构成吗？一天可以由日夜流转构成，一年由两季轮换构成，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孔子有过教训，便出来劝他们，他对绿衣人说：“想要判断黄衣人是否信口雌黄，争论是徒劳的，不如亲自前往黄衣人的世界，一年是不是只有两个季节，一看便知。”
      于是三人结伴前往黄衣人的世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黄衣人所处的世界又有不同，一年中一半时间天上都挂着太阳，便是鸡蛋都能在空气里煮熟，一半时间都是黑夜，擤鼻涕能把鼻子揪下来。一年只分寒暑，黄衣人之言也果然不虚。
      因为这件事，孔子发出感叹：“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一年分季，由四而三，由三而二，孔子果然是大师，他举一反三，认为一年只分一季也是必然存在的。
      比如说，一年到头都是白天，天上不仅有一个太阳，有十个并行的太阳，那就只有白天，都是夏季。一年到头都陷落在黑暗世界中，伸手不见五指，寒彻心扉，看不到一点光明，那就是黑夜，就是冬季。
      “真会有这样的地方吗？”绿衣人和黄衣人将信将疑。
      孔子说：“两位，想想我们的经历，就不难明白。我们能想到的事情，能用语言描述的世界，必然是存在的。如果是那边的人来到我们这边，一定是被怀疑的，引起争吵的。绿衣人从三季世界到四季世界，黄衣人从二季世界到三季世界，都证明了这点。如果我们亲自去到那边，耳闻目睹，才不会有所怀疑。”
      两人称是，于是伙同孔子再度出发，寻找一季世界。
      正行走间，孔子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爬起来抬头看时，发现黄绿两位同志早就走远不见。孔子懊恼不已，扶膺长叹。
      却说孔子回到自己的世界，正值山东地方捕获了一头麒麟。麒麟是上古瑞兽，现世已经见不到，从而成为一种象征。孔子为此感叹不已：“获麟不惑，吾道穷亦。”
      他又召集诸弟子，分别做些交代。其中涉及到孔子与黄绿二人同游三季世界和二季世界的经历和感想，孔子醒悟到黄绿二人他往，说不定找到了“玄之又玄妙而更妙”的世界，自己不独无缘得见，反而发现自己所处的四季世界，即将堕入绵长而痛苦的一季世界。
      这个大一统的世界，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目空一切，闭目塞听，光明是很难澈射其间了。人在其中，越发的愚昧，以自我为中心，再也听不进一点意见，也很难有所进步。进步的阵痛，不仅是这个世界难以承受，也使之望而生畏。
      可惜的是，一群弟子以为孔子说的是断头话，掩面而泣，却没有深思。孔子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他们还以为是老师的试探。真理算老几，在他们心中，老师是排第一位的。老师传的道，就是真理，哪还有别的什么狗屁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