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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郭玉洁):以前好像很少听到白崇禧将军在“二二八”的故事,您是怎么开始想到写这个的呢? 白先勇:你在台湾待过就知道,“二二八”对台湾影响是多么深,政治上有多复杂。我1952年从香港到台湾,那时候还离“二二八”不远,常常听到,当年要不是白崇禧,台湾不得了了。有时候到台湾乡下,说我是白崇禧的儿子,非常礼遇。但我不是那么了解。 现在回头想一想,如果 “二二八”之后,蒋介石不是派我父亲,而是派了另外一个人到台湾,万一那个人的态度有偏向,或者不明快果断,怕蒋介石,不敢动,那就糟了。那时候急如星火啊。晚几天就会杀了好多人,我父亲是很明快的,很果断,剑及履及。他到台湾,第一天,发表宣字第一号,要宽大处理,稳定处理。本来陈仪还要求派军队来的,你想想看,一个师的军队就天翻地覆了,再来一个还了得。如果再有脑筋不清楚的,派军队来,上万人的军队,每个你都去控制它,一定出好多事。我在想,那个判断好要紧喔!也要像他有那么多经验,才能下这种判断。 我父亲在广西六年……他整个人是出将入相的,一个将相之才。大场面不知道经过多少,平复“二二八”,对他来说不是很大的难事。 郭:他有跟您讲过“二二八”吗? 白先勇:有的,不是那么清楚,基本上很同情遭难者,不管是本省人,或是外省人。 郭:您在成长过程中,有感受到“二二八”带来的外省人和本省人的隔阂吗? 白先勇:有~老一辈的人谈起“二二八”来,那种惊惶还在的。那么多年了,讲到“二二八”,声音就低下来了,那种余悸犹存。 好早以前,“二二八”是一个禁忌,不能随便讲的。很多台湾士绅阶级到我们家来,对父亲过年拜见,很感恩。这就犯忌了。 郭:您指的“犯忌”是什么意思? 白先勇: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父亲到了台湾之后,蒋介石会监控他?我父亲1949年12月31号飞来的,那时候台湾风雨飘摇,觉得共军随时可以渡海,我父亲可以不去台湾,他可以去香港啊,到美国啊,或者到别的国家,都有可能的,他也明明知道蒋跟他之间的矛盾很深,他还是去了台湾。 你要看他的历史。民国是他一生的信仰,为了保卫民国,他打了一生的仗。可是蒋介石就拿特务来监控他。他在台湾十七年,二十四小时,甚至我父亲写信抗议,都不肯撤销。我父亲没有政权,也没有兵权,他也谨言慎行,没有跟外界、桂系有什么联系,怕他什么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他唯一害怕的,是我父亲跟台湾勾结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至少蒋经国应该很清楚“二二八”造成的对国民党的民怨。 郭:您刚才说,民国是您父亲一生的信仰,事实上从武昌起义到抗日,他的一生的确是和民国联系在一起的。 白先勇:对对,你替他想一下,他十八岁,那么年轻,就参加了敢死队,去支援武昌起义。那么一个青年,去参加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那场革命诞生了民国。这对他整个思想、心理,多么重要。北伐是他最后完成的,抗日的时候又打过那么多战争,国共内战,是和共产党从东北打到广西,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所以对民国等于是信仰,生命,一切。如果拿掉民国,他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 郭:但是中华民国现在在哪里?在大陆,中华民国好像是一段历史,历史中的一个王朝,在台湾,年轻人也不认民国了。 白先勇:不认,淡忘了。这就是台湾的政治、教育啊。其实在台湾应该还是进行式,台湾不是叫中华民国吗?年轻人不了解,课本里面也淡化了。是民进党时代对教科书的改变。 郭:您对民国还是很有感情的。 白先勇:那当然,我也算是民国人,尾巴了。问题是,这是历史嘛,等于是集体的记忆。如果记忆死去了,整个民族等于患了失忆症了,过去糊里糊涂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我到处演讲,替父亲写传记,也是想从我父亲身上反映一段民国史。 郭:您一开始写《台北人》,就是写过去的事情,后来写《树犹如此》,也是回忆性的散文,您好像很喜欢回忆。 白先勇:过去渐渐消逝了,我想用文字抓住。 郭:您写父亲的传记、重读那段历史、做访问,会对您父亲有新的认识吗? 白先勇:有~有的。我讲一个例子吧。在书里,我访问了萧锦文先生,他在“二二八”时是《大明报》记者,很年轻,21岁。报纸是他舅舅创办的,那个报纸常常批评陈仪政府,“二二八”一来,舅舅闻风逃掉了。刚好萧锦文在值班,就把他带走了,严刑逼问,舅舅哪里去了。他不知道啊,受了很多严刑拷问。最后判他死刑,关在台北延平南路警察分局,同时还有二十几个人。有几个抓走了,没有回来,枪毙了。那天,他们五个人,五花大绑,蒙上了眼睛,插上了牌子,弄到卡车上,运到法场去了。运到一半,诶,车转回头了,回到警察局。鬼门关绕了一趟。那些二十多岁的青年,吓昏了。过了一阵子,又把他们放走了。萧锦文先生就莫名其妙,怎么回事。过了一阵子,舅舅回来了。舅舅说,你命大啊,你走到一半,刚好白崇禧的命令到了,禁止滥杀,公开审判。 后来我访问他,他今年八十九岁,脑筋非常清楚,他当然恨国民党啦,不光是他个人,他弟弟“白色恐怖”的时候,被枪毙了。但是对“二二八”,他很公平的,他还保护过外省人。讲到伤心处,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泪纵横。我感动得不得了。他说,你父亲那道命令,让我多活了六十六年。 我想,我父亲不知道这回事,他只是下了道命令,是该做的。但是到底救了多少人,故事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呀。 还有一个例子,中央研究院一位学者在高雄访问“二二八”幸存者。一位叫王大中的人,他当过警察,“二二八”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抓走了,被判死刑,当然惶惶不可终日了。我父亲一到,死刑废除,变成徒刑了。出来之后他改名隐姓。我父亲1966年12月2号过世,在告别式上,他悄悄地从高雄到台北,祭悼我父亲,还留了五百块的奠仪,悄悄地走了。 我说,哎,还有这些事情,很感人哪。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好多台籍人士来祭悼。我请您看看书的最后,录了好多挽诗挽联,都在吐露心声,对我父亲“二二八”德政的感怀。这些都是我在整理这段历史的时候发现的。 我父亲这辈子真是做了好多事,好多我当时不是很理解,慢慢理解的。 郭:他是大时代的人物,而且处于时代中心,写他就相当于写民国的历史。 白先勇:重点就在这里。从他身上折射出来民国的历史,尤其是军事史。 郭:现在很多人对那段历史感兴趣,比如齐邦媛的《巨流河》,在大陆影响很大。 白先勇:我刚刚跟齐邦媛先生在台湾世新大学对谈,是我策划的“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系列讲座之一,战争与记忆。齐先生讲了一个钟头,太精彩了,肺腑之言,正气凌然。我讲,那是一篇《正气歌》。她今年90岁,脑子清楚得不得了,讲一个钟头,没有一句迟疑的,逻辑之严谨,思想之缜密,主要是感人,中华民族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不可以就这么轻浮,不可以忘记。讲得太好了。好多人都哭了。 郭:抗战七十周年在台湾的纪念多吗? 白先勇:不多,远不如这边。这边好多单位已经跑去台湾访问我了。 郭:您在写《孽子》的时候,是一种父亲的形象,现在也是一种父亲的形象,这两个形象内在有关系吗? 白先勇:我想,我写《孽子》的时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是一个普遍的父亲,一个威严的有权威的社会形象。我父亲是历史的父亲。这是不同的。我父亲在我心中也有好几个形象,一个是白崇禧将军,抗日英雄;一个是作为父亲,他是严父也是慈父。严父,对我们念书做人,要求很严的,尤其念书,盯得牢牢的,不会放松。他念的书啊,做人处事,还是儒家那套,还是中国人那套,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不过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有革命精神的人。很复杂的,而且时势造英雄。很年轻就出头了。 郭:您曾经有过误解他的时候吗? 白先勇:有~年轻时候,他很严格,我们都躲他,不要给他管。我觉得自己不要像父亲那样,我要学文。诶,年纪大了,怎么好像好多做事越来越像我爸爸,怎么除不掉他的影响。 郭:哪一些呢? 白先勇:做事有一股蛮劲,一定要做成。 郭:比如推广昆曲? 白先勇:对对对。 郭:您曾经提到,现在中国文化最重要的就是传统和现代结合。 白先勇:没错,我回想起来,我一直在做这个事情。我大学是读西方文学,最感兴趣的也是西方文学里的现代主义,不光是文学,电影、艺术、剧场,都是最前卫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对传统文化,艺术、文学,也都喜欢。我在探索中,无意中把这两个拉起来。在文学创作也好,做昆曲也好,都是希望把传统和现代接起来。我们整个文化的问题就在这里嘛!这么辉煌的传统,如何在21世纪重新放光芒,这是很大的问题,很难的问题。 完全回到古代,是不可能的,也不能回去。但是古代的辉煌,可以当成现在的启发。不能放弃掉,这个是自残。我们的教育就在自残,把传统丢掉。我们的文化认同特别的混乱薄弱。 郭:传统里也有很多内容,到底找哪一些和现代接呢? 白先勇:要和现代精神相符。所以昆曲,他们说这么缓慢,我不这样看,我觉得昆曲非常适合现代,那种舞台上极简的美学,内容很多是以爱情为主。不像京剧,是忠孝节义,没什么爱情戏。 郭:把传统和现代接起来,这是很难的工作,需要好几代人做。 白先勇:那当然,我一直有一个卑愿,希望我们这个民族,在21世纪来一个欧洲式的文艺复兴运动,而且我们必须要!这个世纪我们错过,就没有机会了。谁敢说我们不能再造一个辉煌的世纪?我们有那么厚的根底。如果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愿望,那是可以实现的。 郭:以前在访问中,有人问您,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是什么,您说是写作。 白先勇:对。写作是漫长孤独的一条路。现在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我还要回去写小说的,那是我的最爱。小说真是一种艺术创作,很难的,形式上很困难。对我来说,小说不是写了娱乐的,是很严肃的艺术。以前法国一家报纸访问了很多人,问你为什么要写作。我说,我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换成文字。现在也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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