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这话果然没错。 我晒着暖阳,不由得眯上了眼。这世界,怎的如此陌生,仿佛我一直不曾来过。可是,我才从这世上打了一个滚回来没多久。人依然是那些人,为着名,为着利,或者,什么也不为着,只是匆匆的来去,或者幸福,或者不。我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人与妖这浩瀚的界限,而是一层淡漠。薄薄的一层,如烟似雾,却坚硬如铁,将彼是彼,此是此,隔的如此清晰,无可跨越。 却还是要找一道门,或者一扇窗,挣扎般的跨越。叹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就为了自己找点事做,来抵抗这寂寞而无聊的生命? 夜深人寂,我游走在荒凉的古寺,将自己的真身盘旋在寺庙空旷的大雄宝殿最粗的栋梁之上——闲来无事,捉弄几个孤魂野鬼玩玩也罢。绿油油的皮肤在深夜里透着一种渗人的光。还有一种常人难以嗅到的味,妖。 嘘,怎么从外边来了一个有着同样气味的人。咄,竟然是一白衣女子。惊艳不可方物,最要紧的,是那眸子里的自信和雍容。我屏住呼吸,静静的伺她前来。一着偷袭未中,我不禁为她喝彩。果然道行高深,不然也不敢如此明目夜行。 数十着下来,我累得热汗淋漓,人身不支,变成蛇身,从窗口中蹿出,几欲逃跑了事。她却妖叱一声,一把锁住了我的七寸:“哪里逃。” 我一动不动,嗔道:“技不如人,我认输,要杀要剐,随你。” 她却嗤的一笑,放了手,道:“自家姐妹,说什么杀剐。” 呵。松了松身子,我索性赖在地上,不肯现人形,只懒懒着,道:“你是哪里人氏?来这人间做什么?” “我是修练千年的白蛇精,来人间为了寻觅前世的恩人。你呢?”她闲闲的坐下来,动若弱柳,一双清水眸子盯住了我望。果然是白衣若雪,仙风道骨一般。我一扭身,变了一个青衣女子,大咧咧跃上一棵树稍道:“我是修练五百年的青蛇。无聊,闲逛。” 她明眸一瞬,嫣然一笑,道:“既然无事,不如与我结伴可好?行走人间,多少凶险,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我菀尔。她果然说话好功夫,人间固然凶险,可是以她的千年道行,恐怕受制于人的机会少之又少,不说是为了照顾我,只说互相照应。我是顽劣且不拘小节,可我不是傻子。想了想,道:“好吧。反正我也无事。” 她拍手,道:“好啊。不如你我今日结拜为姐妹,也不枉出山一回,权算有个亲人,心中甚慰。” 我淡笑。结拜就结拜。只记住了那句俗之又俗的话:有福同亨,有难同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一个头磕下去,我心里也如沸水,热度高涨,从今日,我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红尘有劫,从踏进那一刻开始,永无终日。除非,离开红尘。什么叫在劫难逃? 姐姐叫白素贞。专为了寻找她的恩人而来。虽是千年修行,却未曾脱得一个情字,痴缠这许久,要为了舍身回报。我笑她迂,笑观音呆,竟然也会允了这不可思议的请求。她却羞涩只笑不言。我性子疏狂,恐怕难解其中三味吧。左不过一样的玩,到哪里玩,和谁一起,料想也无谓。 她叫我小青。“小青,小青”,从她嘴里叫出来,格外的柔旎,却也有着一种脆生生的美。我只应着,却想,再怎么脆美,我终其不过是一条青蛇。听听,这次无论谁叫出来,也只会想到一身鸡皮疙瘩。 姐姐嗔我:“偏你一个姑娘家,如此悲观,不惜把世上丑陋之事都翻给世人看。” 本来如此丑陋,何须怕看。难道只因为作呕,大家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不成?有本事将这劣性一一改了才好。 我和姐姐到了人间天堂,杭州。她教我为人处事,怎么在人间行走安之若素,怎样习得人间女子之三从四德,温柔贤淑,我大笑:“姐姐,总不会你也让我寻得世间一人将我自己也嫁了吧。” 她只嗔笑,摇头,叹息。呵。我就是不可教,不足谋,不可雕者也。 我不在乎。本已顽劣成性,从不曾知道世上还有爱和温暖,也不曾知道被人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索性就让这一身皮骨,从春到冬,一直受着风雨的倒好。 那一日,春光明媚,西湖边上,游人若云,景色也美不胜收。姐姐忽然欣然,拽我衣角:“小青,我找到他了。” “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是他?”我追问。不是不好奇到底是何方人物赢得姐姐如此佳人的芳心,倒要看看他怎样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富可敌国,貌比潘安…… 姐姐却不答言,只拉着我急走。我仓促前行,不知道哪个是,为哪般。游人挨挨挤挤,在我看来,一个个目光呆滞,麻木无情,不过耳耳。姐姐却脚步急急。近了断桥,忽然缓缓玉步,折身往回走。我纳闷,待要问详细,忽然间前面闪身过来一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来,眉清目秀,单纯如水, 一望就知是那种心地纯朴之人。一身皂色衣衫,虽不甚华贵,却可喜甚是干净随身。上下打量,不是什么仙风道骨,倒也不是什么俗不可耐之辈。可是,里里外外也不过一普通小民,难道真的是他?我向来有第六感,极为准确,虽然我从不曾言。姐姐粉面含春,眸若清水,却只漫漫撩开去, 在他身上打了一个掠影,又即去看周边的风景去了。 那少年就如此,擦肩而过。 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叫:“唉哟,姐姐,我们的钱包掉了。” 那是我。 姐姐回头:“掉了?” “是啊是啊,人这么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吧。”路人纷纷驻足,过来围观,对我们指手划脚,品头论足。 “急也无用,我们原路返回去找。”平静,从容,淡定。这是姐姐一向的气度。相形之下,我只是一粗蠢笨婢。 有人拨开人群,对我们姐妹二人作揖:“姑娘,适才小生拾得一钱袋,不知可是二位遗失之物?”果然是那少年。 姐姐不言,我抢身上前,仔细看了两看,道,“是了是了,正是我们的钱袋,上面是我家小姐绣的寒梅傲雪。谢谢公子。” “不必客气。小生拾得,理当物归原主,亦是小生之幸也。” 姐姐在旁轻轻一福身,“多谢公子。” “不敢,实在是惶恐。”那少年眼睛并不斜视,还了一礼,旁若无人离去。 这即是劫始。不是我的,是白娘子与许仙的。 我只是那咋咋乎乎,不时乱些事,跑点腿,偷点银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丫头,小青。 我不喜欢我自己。没人知道我自卑。 我寂寞的很,即使混迹于人群,挣扎在热闹中间,我还是觉得冷清。 曾经姐姐是我一度的伴,可是她转瞬间与许仙花前月下,窗前画眉,成了神仙眷侣。我不仅寂寞,而且孤单。 姐姐有时会说我两句,“小青,不要每日里提着剑出来进去。我们是来人间生活,不是为了打打杀杀。” 我喏喏而退,可还是会早出晚归,独自练剑。 不拿着剑,我去做甚?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生命归我挥霍,可我竟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来打发这漫漫长日。我不是姐姐, 含笑缝一领衣衫,已是一日,与许仙相携出门看花,就又是一日。想必她恨不得将太阳架住,一天变作两天才好。可我却巴不得太阳起了便落,落了就不要让我再起,我在黑夜里,永远的闭着眼睛,可以酣睡。 怀念那五百年混沌的日子。 这一天随意在街上溜,为姐姐买些丝线。听说灵隐寺来了一个多年修行的高僧,一时只见万人空巷,纷纷观望。我冷笑。说什么修行不修行。修行不成,终于难逃一死,修成了,也不过寂寂寞寞的守着日出日落。长的什么模样,不过是一皮囊。 没人听我的,卖丝线的老板说:“你自己随便挑,我去求佛爷了。” 哈。我更是大笑不止。求他?保佑你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冥顽不灵。 忽然身上奇冷无比,只听一人厉声说道:“青蛇,莫在这世上荼毒生灵,快快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这一声青蛇,即将我打回原形。 我一抬头,是了,想必他就是万人嘱目的高僧。 我冷笑:“我是谁,要你来为我划规划矩么?” “蘖畜。”他怒目圆睁。我却知道他并未生气。不过是籍以吓人而已。 我不理他,自顾转身。 可是心里在流血。我以为在人群中混久了,我的妖气已除,我以为我已经淡忘我只是一条青蛇。可是他让我现回原形。 许仙在和姐姐絮絮的说着这一日的见闻。姐姐温柔如昔,含笑倾听。我觉得厌倦。谁耐烦听他的啰哩啰嗦,言之无物,味如嚼蜡,俗不可耐的话。可是我却感觉,他撒了谎。 夜深,姐姐来到我床前。我知道她在,可是不肯睁眼。 良久,姐姐发话:“小青,端午快到了,你回山去吧。” “为什么?” “你可知那灵隐寺高僧是谁?” 我心一颤。 “他叫法海。他认出了你我二人,已经在我和许仙之间种下了是非。他势必将我二人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我们一起走。”姐姐也知道许仙撒谎。可是她不言。难道这叫包容,这叫爱? “不可。我不要许仙知道我是妖。我要陪他过这难关。” 呵。我笑。痴。“那我也不走。大不过一死,早晚都无妨。” “你修行不够,恐怕生不如死,倒添出多少是非来。你回山。”姐姐口气冷静,不容置疑。 也好啊。我不喜自己为别人生是非。我自己这一条贱命何足惜哉。 天热,热的人从内到外的烦躁。熬过端午这一天,我回到姐姐和许仙的家。 一如我所料,已经乱的不可收拾。躺在床上的,不是妩媚妖娆的白素贞,只是一条丈余长的白蛇。她的蛇蜕七寸上钉着一只绣花针。 我轻轻拔下。姐姐一声呻吟,现出人形,掩面哭泣,“小青,快去救许仙,是我害死了他。” 踉跄奔出。 到得此时,我方发觉,我是如此的面目可憎且可怜。 她的爱,虽然愚,虽然痴,可是自有她的快乐。她的全身心的付出,投入,无论回报的是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她爱自己,所以她能爱人。 到了现在,她依然爱许仙,惦念他的生命,不曾计较许仙背着她在雄黄酒里下的法海给的符,不曾计较我在她的蛇蜕上预先钉下的绣花针。 而我,自称清醒理智,看透尘世,可是又何尝不是一种执拗,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偏执。我不爱自己,所以不爱爱上我的人,这世上,除却爱我的,就是不爱的。不爱的,自然更与我没有干联,所以,我的世界就小到只有我一个人,除了自己还是自己,若是容一个人进来,已觉不堪,再多一个,便觉得窒息。世界很大,大到许多人我无法认识,很多事我无法短其一生去完成。可是世界也很小。 罢罢罢。 我亦步亦趋,随她而出。 许仙是被吓死的。姐姐已然冷静,嘱咐我道“你看好许仙,我去蓬莱盗仙草。” “我也去。”执着亦不容她拒绝。 我总要为自己以外的人做点事。哪怕爱或不爱。 我问姐姐:“许仙懦弱犹疑,叛你在先,为何你明察秋毫,却还要舍却千年修行救他回转人世?恩已然报了,还求什么?” 姐姐的脸上闪了一闪,道:“我有了他的孩子。” 五雷轰顶。 她,她果然比我预想的陷的还要深。她居然要舍下所有,为这个普通的男子生下孩子。 “那么,你置自己于何地?” “我和他,已然一体,这个孩子,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小青,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她似托孤。 我怒极反笑:“白素贞,你未免视我小青过高。我能帮你什么?” “不,小青。我这一世劫已然来临,死不足惜,可是我要这孩子活下来。只有你可以帮得了我。” “那好,我去杀了那法海。”我提剑就走。 姐姐并不阻拦。她知道我会无功而返。可是她知道我必然要去这一趟。我算是那先锋使者。不能让法海小觑了我们。 我未曾近得法海之身。他只冷冷的说:“青蛇,你饶是怎样洒脱风神,你永远记得你自己是谁。” “你不是我。” “你不会快乐,无论是不是你自己,无论为不为你自己。” “承蒙,你亦如是。无论你是佛还是僧。” “我为众生快乐。你又为着谁?你把世间丑陋翻给世人看,可没人感激你。” “你为众生?也不过是为你自己一颗自私狭隘的心。” “可是你的心呢?你无心无身,孤魂野鬼,是不是还不如一颗自私却鲜活跳动的心?” “佛曰四大皆空,可叹你这修行高僧却还有心。” “无心无我,无人无我。” “咄,无我无人,无我无心。” “你可有自己?你可敢看你自己?”说时抄出一面照妖镜。 此一着,正中我的脉门。我夺路而去。我无法面对我自己。始终。 冷汗涔涔。可是谁知道那法海是不是也在夜里饮恨。这小小青蛇,把他揭露的面目毕现。他不会。因为,他才真的没有自己。可是他不怕没有自己。而我怕。 说话时节,已是水漫金山。淹没了锦绣河山,却始终没能换回那懦弱犹疑的许仙。他竟然躲在法海背后,怯怯的望着姐姐,他的结发之妻。 我倦极。我要睡。 姐姐哄我起来。说许仙回来了。 我提剑便要取他性命。他却跪了下来:“小青饶命。是我错了。我不该轻信那法海的蛊惑,不该辜负了对我情深似海的娘子。我罪孽深重,可是看你念在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饶我一命。” 我悲凉流泪。那小小生命,已经会动,已经听得懂我这姨娘的话了。我再怎么愤怒,也无法当着这小小天使的面痛下杀手,更何况我那痴情的姐姐,一直一直都不曾对许仙有半点怨恨。 我猜他一定会再反复。男人本性若此。 那一日来得也略嫌早了些。姐姐即日临盆,却不见了许仙踪影。我看着姐姐忍痛流汗,却一声不吭。胸中悲愤。这样的忍让,所为何来?夫妻不会终日相守,母子总会疏离,谁记得谁当日何许相爱? 许仙来了。依然是怯怯的眼神,他背后闪过法海,手里拿着盂钵。姐姐大限来临。 我能逃生,不是法海念在什么文曲星降世,亦不是念在我忠于守仆,只是因为他并未将我当作他的对手。不错,我没资格成为他的对手,他不屑。 可是姐姐言谈笑若,说,“法海,小青是你的劫数。”然后她转向我,温柔如昔:“小青,学会爱自己。惟此,你才会爱人。爱人,是没有对错的,那是一种幸福。” 我不要听。我不要爱。如果一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的轮回,我一世已经足够。我不要三生石上什么世世相守的来生诺言。 我回到了风轻雨微的深山。没有家,永远都没有家。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亦只不过是我泊的一个地方,犹如尘世,即使滚回一身泥来,我仍然是我,青蛇。那里繁华喧嚣,与我无碍。曾经深爱过,深恨过,不爱的,不恨的,都相继死去。只有我,还有我。念念不忘的,不曾稍记的,世外世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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