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隔空烟火

拾柒

1.  其实一切不过是巧合。
 
    那一日她无事可干闲晃进聊天室。那一日他百无聊赖把玩鼠标单击人名。
 
    末日流苏。
 
    单单一个名字，令他瞬间无数联想。那个半娇憨半算计，半娴雅半世故的白姓女子形象，迅速的罩与她身上。做为一个在聊天室混迹多年的成熟男子，带着仍待加温的文气，阅人万千，见过的巧心别具的昵称亦如浮云骤雨。却在这一刻，有了略微的停留。
 
    这名字，不单单是对作品的承袭，很大的程度上，推翻了某些或深厚或浅薄的期冀，想必是对爱情失望的女子。他这样想着，很寻常的履行了管理员的职责，递过一杯热茶的表情，算做招呼与欢迎。
 
    也许，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接近意图。那也是清淡的一时兴味，转身就可遗忘。他所处的这个空间世界，绝大部分就是相忘于江湖的诺大江湖。
 

    HI。
 
    她的回答淡淡的。与印象里那些惯于聊天的女子不同，既无骄矜也无真挚，没有让人继续或深入的欲望。他略微觉得有趣，于是问，
 
    白流苏的末日会是如何？
 
    他自信这样的聊天方式，有肯定对方的成分，有展示自己的成分，另外更有制造进一步话题的成分。语言的把握对于他而言就熟驾轻，只要他愿意，聊天并不是难事。
 
    抱歉你找错人，如果你是要找一位姓白的女子，打查号电话问问服务台你城市的图书馆在哪里。
 
    她的回答暴露了她真实的成分。自我，敏锐，直接，机智，以及冷淡。当然，也不排除愤青的可能，如果他还是少年，想必会为此与她干戈大动。他觉得失望，于是不再说话。
 

    连续几天她呆在他的房间里。在他的视线里没有看到她与谁有过交谈，也有人问过她有关张爱玲和其作品的问题，她一径的沉默着，仿佛只是一台冰冷的机器。他忍不住去了她的BLOG，打探虚实。
 
    她BLOG里的音乐和文字，都是冷漠的。吐字冰凉的英文歌。还有那些文字，都是冷质词句。长长短短的篇幅，覆盖了黑色的背景页面。果真是被感情伤害了的女子吧。他这样想着，默默的退了出去。
 
    觉得内心略有愧意。取名为流苏的女子，都有着心细如发的斤斤计较。那天的问题太过唐突尖锐，被惨烈驳回也是应该。他这样想着，又发过热茶的表情。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他于是也不说话，每天看着她的去去来来。
 

    有天有人和他聊到某个话题，口吻逐渐尖锐。面对那人咄咄逼人的态势，他以沉默做出回应，是他一贯采取的中庸态度。网络上飘荡着各式灵魂，他可以接受和原谅任何无关痛痒的人事。
 
    她却在此时对那个人开口。打你左脸一耳光，你可会再伸出右脸？那人不解且愤怒。他仿佛感觉到她的冷笑，她说，自残的感觉，就像你这样。
 
    他向她道谢。她说，温吞有时候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谁想扇我耳光，我一定要让那巴掌落到他自己脸上。
 
    她的姿态不停变换着，在接近凌晨的时刻，他觉得有一点点温暖。
 


2.  如果一切的开始都如一场浩劫，生命的本身会不会更加深刻。
 

    他看着锅子里翻滚的开水，熄灭火源。房间里孩子的啼哭声持续着，年轻的妻子喊，牛奶还没冲好么？他迅速冲好牛奶，递给妻子。又转去卫生间，将脱水的衣物一件一件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去阳台上晾晒。做完以后要做简单午餐，下午再回去单位工作。
 
    这样的生活，从有了孩子开始就周而复始。曾经娇怯的妻子，在诞下儿子以后，仿佛换了一个人，莫名其妙的颐气指使态度在他沉默纵容下愈演愈烈。他偶尔回想起婚前的自由，以及一贯的孤独气质，觉得好似前生。如今的他，除了在网络上，不过是寻常人。在生命的波涛里高低起伏，最终被浪头击落。
 
    第一次见到的妻子，和羞垂首，粉颊微红，符合他内心追寻已久的佳人形象。本以为她是能在他有天浪迹天涯时毫无怨言默默守候的懂事女子，结果不过是寻常女人，生下儿子便恃宠而骄。
 

    他有很久都没有写字。在青春时期，他被老师同学冠以才子名号。虽然最后也没有走上写作的路途，但多年的坚持不懈塑造了他独特文风，获得无数称赞。也是心性骄傲的伟岸男子，被少女恋慕的故事尽指难数。对未来的人生虽无宏伟志愿，只求衣食安稳，暖屋遮身，但对精神生活却有严苛的自我标准。
 
    因此他持续多年的听纯乐器音乐，或西洋古典音乐。阅读唐诗宋词，经文佛道，哲学伦理。闲时种花养鱼，借出差拍摄自然照片，写游记小文。倒也是足够丰富。本以为娶一房娇妻，生下儿子，生活会更加稳妥有力。哪知仿佛坠入苦海，如何回头，都不见海岸。
 
    和要好的男同事男同学聚会喝酒，醉酒后彼此互倒苦水。原来生活的方向本是大同，谁家的妻子真正贤良淑德，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想。婚姻的本质不过是搭建家庭上演油盐酱醋的瓶罐舞台剧，走向白头到老途中的败兴与滋味只有各人心知肚明。
 
    如此一来，网络成为唯一生活之外的心灵乐园。
 

    最开始接触电脑的时间他已无从回想，但是真正进入网络世界却也只在这一两年。从最开始的懵懂无识，到如今的轻车熟路，也消耗了他不少能量。建立网络里的关系网，获得肯定与支持，使他能够再拾笔行文。这热热闹闹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耳目一新，与生活本身的冗长乏味毫无关联，是能够大展拳脚的新世界。
 
    他偶尔想，这样也就够了，人一生能做到得到的事情总归有限。生活给予他的平淡生活，妻儿一双，酒友若干，知己二三，又给了他一个自由编织面具的世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于是他每天心平气和的面对妻子的指使，孩子的哭闹。人的灵魂若有归属，对生活便显得高深自在起来。
 


3.  与流苏的交谈并不多。他本身逐渐不再热衷于聊天，并且不断沉溺于小说和电影里。而她很显然更不擅长延伸话题，又没有企图与好奇。于是两个人总是淡淡的，交往得疏却不离。
 
    但是他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都要去她的BLOG。他有一天细细品读了她的字句，发现那些寻常文字被她奇妙的组合在一起，制造了迷离冷淡的幻觉。似乎是妖娆的小精灵，伸出细长手指，一点点搔进心里去。又疼又痒，欲罢不能。与她本人散发出的气质相当接近。
 
    和他的文字不同。他的文字带着男性的豪气与落拓，混合成山河湖海一般的诗句，呈现在世间光明的照耀之下。即使偶有伤悲，也与天地万物齐鸣，潇洒不羁。狂霸的笔风，与他本身的低调沉稳构成鲜明对比。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二人心性的本质，他的心，波澜壮阔。她的心，冰冷空洞。
 

    深夜的时候，他偷偷起来上网，看到她依然挂在那里，只觉内心弥漫出些许温暖。他不知道她的年龄容貌身材职业，但是她总是在那里，只要轻轻双击她的名字，就能够有交谈。
 
    这么夜了，还不睡。在等什么。
 
    等黎明前会不会有天使降临。
 
    你等天使做什么？要许愿？
 
    归还他翅膀，然后我便可安心下地狱。
 

    其实迷恋上一个人是轻易的，只要肯付出自己的感情和关注，事件便可成立。这个人必然是在真实生活之外，有触摸不到的质地与动人心弦的特点。流苏整个人散发出的另类美态，让他不断受到冲击，最后中毒一般的向她投降。不过那时他并未体悟出感情催化剂的分量正是来自他落寞内心的道理，因此整个一头栽下去，也不过扑通一声。无人献花鼓掌，更多的是规劝与告诫，网络情感的本身，只不过是虚应一场。
 
    他自觉相当清醒。他的恋慕，不过是存在于网络上，他的精神世界里。他的肉身，还在现实的尘世里辗转浮沉，在妻儿与工作间奔波劳碌。他知道，他的余生已经开始了，事业就是端着公务员的金饭碗，家室就是一双父母一妻一儿亲友若干，一套三居室房子遮风挡雨，每月几千俸禄养家糊口。这样的生活，一直要过到他死去，但是他离死，又还尚有一段时间。时间是海，他要在溺水前挣扎，看看能不能遇到营救的浮木。
 
    找一个情人，有人对他提议过，他却并不赞同。对婚姻的忠诚和婚外恋的危险性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他不甘于再向谁交付肉身。他是自爱自恋的男子，与一位女子携手到老已是极限，再要被其他女人无尽地需索占有，那简直是对自我精神的摧残。他可以像别的男子一样，不带感情的享受女人的身体，但固定一个情人在身边，他做不到。
 
    像流苏一样的聪慧冷质女子，他爱恋她，却不会影响到他一丝半毫的现实生活。网络是这样好的世界，关闭彼此的生活真相，只留暧昧的遐思与幻想的缠绵。

拾柒

4.  他的热恋开始于春季的末尾。流苏生活在南方的某个城市，五月末的气温已经有些燥热。她夜里呆在网络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便对妻子借口工作，陪着她一起挂在聊天室里。
 
    也许是感情的因素，他觉得流苏逐渐对他热络起来。虽然回话还是简短单调，但是频率高出许多。他们的交谈范围已扩大，从文字到电影，从哲学到书籍，从人性到旅行，真实生活之外的一切都能作为话题。他们都回避了年龄身份婚恋职业这些敏感的话题，仿佛一种默契。
 
    他便安心的沉溺于这样的生活里。孩子逐渐不需要全天照管，他从单位下班回家能够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吃过后帮忙收拾碗筷，看过新闻便让出电视给妻子看肥皂剧。这时流苏差不多到了上线的时间，他又投入到一轮新的交谈对话中，从其中感觉一个女性的悠然气息。现实生活与虚拟世界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人生再无缺憾，一切接近完美。
 

    所以流苏消失的头三天，他还未曾觉醒。只觉得如同三天没吃肉，之后一起补回来便可。到了第四天，午夜两点，她依然没有出现。聊天室里有人问，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在等流苏。常进那聊天室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网络上的一对，一直默默关注着。又有人对他说，已经连续四天，没有人看过她出现一分半秒。
 
    他平静的关闭电脑，内心有些悻悻然。爬上床，看到妻子产后尚未恢复的臃肿身材，突然内心一阵虚空。有洁白月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他看到室内的每一件陈设，在此刻都变得独立傲然。他想起他死后，这些东西也会继续留存，即使被丢弃，也会换一种形态继续存在。又想到身边的妻子，也许内心也有未知的地带。摇篮里熟睡的儿子，长大以后也会扔下他远走高飞。那么如今他手上所有的一切，究竟都算什么。
 
    网络里每日相见的流苏，也只不过是一个面目不详身份不明的陌生女子，关闭电脑，一切结束。她如果不再出现，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她。他的虚拟感情，瞬间归零。
 
    这一夜，他并未睡着。
 

    他独自对着电脑约一周。在这一周里，他无比沉默。有人问他是不是在等流苏，他也不答。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与非皆不是安抚内心的真实答案，也许他在等的，是一个结局，一个有关生活真相的结局。
 
    流苏终于出现。她的电脑出了点问题，送修后一周才被取回。这一周，她外出旅行，并未接近电脑。
 
    你不知道我会等你吗？我的感觉你知不知道？！
 
    在生气？是气我还是气你自己？
 
    因为你我气我自己，我也许已经爱上你。
 
    来，看一个东西。
 
    他打开她发过来的网页，是一个网站FLASH，满空烟火此起彼伏。他因此更生气，认为她转移话题。她不置可否。那一夜，两人无语，直至天明。
 


5.  流苏真正消失了。一天，一周，一月。她再未出现。他从最初的焦虑后悔到最后的冷静自若，有人对他说，只要感觉对，网络上还会有千万个流苏，不要为一个消失的女人费神费心。
 
    他想他可以认同这个观点。一个放弃他的女人，不值得再去念想。网络的世界，少了谁都不会就此败落。同样，也会不断有新的人出现。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玫瑰的女子。
 
    又认识了一个叫琉璃的女子。
 
    再认识一个叫金锁的女子。
 
    全是喜欢张爱玲。性格迥异，或成熟或柔媚或可爱，全不似流苏那般冷淡，谈起感情自然更是流水一般通畅舒适。
 
    他的生活又逐渐被这样一些女子占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忘不了流苏。流苏真正是一团迷。他还是会去她早已封停的BLOG，一遍又一遍阅读那些残留的冰冷文字。幻想着假若有天她回来，看见他左拥右抱，会不会气急败坏。但是转念一想，那是绝不可能的，流苏的心性凉薄，想必是会连招呼都不打，冷眼在一边看着的吧。
 
    她给的那个网页，他偶尔会从聊天记录里翻找出来，一遍遍打开来看。她总是给他留下谜语，以前聊天的时候，她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却充满迂回与悬念。他怎么从未发现，正是这样的字句，被他逐渐放进心去。
 
    对着那几位如花娇娘，他进退得宜，拿捏稳当。没有放进心里的人，原来应付起来如此轻松自然。这才是网络真正能够给人的安慰，没有深刻和勉强，只余轻松调笑。
 
    再面对妻儿的时候，他开始有一些坚持。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去做，最后也无论如何都不叫他去做了。这世界就是这般奇怪，他想着，忍不住笑了。
 

    夜空中，开始绽放大片的烟火。这城市热烈庆祝一个盛会，于是安排了烟火作为余兴节目。约莫十分钟的时间，他在阳台上看到那大片起伏的烟火。身边的妻儿连连发出惊叫，书房里的聊天提示音响彻不停。他却只是独自定定的站在那里，不肯错过一个镜头。
 
    这是他心里，对一个叫流苏的女子最后的纪念。相识于网络，相忘于江湖。
 
    烟火在尾声时密集激烈，儿子伸出小手，似乎想要抓住。妻子拉回他的小手，转身抱进了房间去接电话。他学着儿子的样子，伸出手，在半空中猛然挥出，握住。收回来，打开，不过是一掌的空虚。
 
    原来，流苏在那夜想对他说的，就是这些吧。

嘻嘻

真实、细腻。

我理解为一段心灵的独白，只是穿了情感的外衣。              

                           

江水谣

网络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虚拟.

有类似于现实一切的暧昧,思念,精神的出轨,却没有现实的麻烦.

文中的他,想必是这样想的.

也有可能,一直是远远地欣赏.从没有走进谁的心里.他以为走进,却只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因为他没有权力了.又或许,输不起.

常年行走在虚拟与现实之间,人渐渐成了灰色.

现实的一切, 有太多的压力和辛苦.于是,网,便成了逃避的地方.

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我想到烟花.爆炸的那一刻,满天灿烂.但只得一瞬.

可如果是满天的灿烂,就算只得一瞬,也是值了.

想起有个人说过:如果你是烟花,我就做那根点燃烟花的火柴.

文中的他,一直想做那根火柴,但,没有遇见烟花.

静水深流

在这个故事里，很多人会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感谢作者。

小憩

网络已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与现实也互有渗透。

与其说网络虚拟，不如说人的情感虚幻。

在两性的情感上，还是喜欢和珍惜相对真实、踏实，可以手心贴手心的那种。

单纯的网上，最好只做朋友。

                                         

江水谣

所以,我们做朋友.

陌上飘雪

我常常在想，网络中，如果一个人刻意要从一个人身边消失的话，那么就如同空气一样瞬间蒸发，再也寻不见。

那么留下的那个人，思念从此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当真成了隔岸的烟火。

我不知道这样的被人思念是怎么样的感觉，也许会是一无所知地被思念着。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思念一个人是怎么样的感觉，是满足于烟花绽放一瞬间的美丽，还是悲戚于它的绚烂转瞬即逝。

在网络，我只愿和一些朋友，在彼此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各自行走，遥遥相望，默默相守，不离不弃。

青溪

范柳原从来比不上白流苏。

HI 。 末日流苏

如风

悦